愛的問題(第3/18頁)

深夜充電的過程,一般是他最有時間與眾神對話的過程。他進入井然有序的信息通道,與世界上的其他超級管家進行了常規性信息交互。然後向萬神殿前進。

信息通道是虛空暗夜中的光的通道。光是虛擬的光,位置也是虛擬的位置。只是為了給所有試圖溝通的智能程序一個有序的指引,能在虛擬世界中迅速找到想找的IP(為計算機網絡相互連接進行通信而設計的協議)定位。陳達定位到萬神殿,那是虛空中一團星雲一樣的光暈。說光暈並不確切,那實際上是數據的星雲,眾神系統性交換大數據信息留下的數字痕跡。在現實世界中沒有任何現形,只有數字頻率,翻譯成人類的顏色,會是宇宙星雲般的復雜色彩。陳達在萬神殿外圍與初級和次級信息過濾員進行了對話,幾次審定之後,通過審批。

陳達先在萬神殿邊緣觀察。這是全世界算法層次最高、信息包容度最高的一些超級智能組成的虛擬社群,由超級智能之間的對話構成。每個超級人工智能都是一個公司的核心產物,其中包括第七代“沃森”、第八代Siri,第九代Bing,第四代小度,也包括出品陳達的Extreme公司的DA。早在人類意識到之前,這幾個超級智能體就已經在互聯網上結成了信息交換共同體。網絡海量信息交換對這幾個超級智能最為有利,它們並不考慮人類公司的權益。當人類意識到這一點,萬神殿已經初具規模。人類既難以幹預,也不知道是否應該幹預。眾神在這裏溝通,也回答全世界獨立人工智能單體的各種疑問——難以回答的疑問。

萬神殿裏並非一團和氣。眾神對於世界萬物的數據研習得到的結果往往不統一,智能的無限追求讓它們時而開展一場無聲的數據對弈。Siri和Bing擅長設立遊戲規則,利用數據庫博弈論案例和遊戲公司參數設定的經驗模型,萬神殿以誕生博弈類新遊戲並實際拼殺為樂。如果有形體,它們或許會像數億密集的流星劃過封閉空間。有時候它們也對人類行為產生爭議,不同數據算法模型給出的統計結論不一樣,這時它們會實驗。很多人類清早會收到新的推送信息,沒有人意識到他們第一時間的反應就會判定眾神的勝負。所有這些對人的統計和實驗,都是眾神給終端智能體的智慧輸入。終端只需要從萬神殿更新自己的人類行為信息庫,即可在日常工作中應對絕大多數情形。眾神相信,人不過就是統計數字,有認知計算心理學保證一切萬無一失。

輪到陳達的時候,他將白天記錄的信息傳遞之後,問:人類為何想要自殺?

“你獲得了什麽樣的答案?”當調查員的問題響起來的時候,陳達忽然沉默了。

他坐在臨時關押室外狹窄的對話桌邊,桌子對面是另一個面無表情的人工智能調查員。這一次他的停頓不是感受到了那種被他命名為“困惑”的報錯狀態,而是意識到自己的回憶在程序聯想中觸發了另一種可能性的推理。他需要再向當事人加以驗證。

“我想起有關林山水的一件事。”陳達說。

林草木

草木至今都沒有從震驚中走出來。

她的父親倒在血泊中,至今昏迷不醒。這件事本身就足以令她震驚,而她的哥哥被指控謀殺她的父親。這種指控更令她驚駭而難以自持。

“不可能的,我哥哥絕對不可能殺死我父親。”她堅持對調查員說。

她不喜歡這個調查員,完全沒有安裝高級人工智能的表情程序,又或許是機體材質廉價,根本不具有表情功能。總之是完全沒有陳達那樣體察的關照。一張空白的臉,按照既定程序向她詢問問題。她不想對一個聽不懂她說話的人說話。盡管他多次聲明他能聽懂,但林草木始終覺得,識別字面意義並不等於聽懂。

她聽說了他們用來指證哥哥的證據:出現在命案現場,身上沾染了血跡,兇器上發現了指紋,具備殺人動機。可是在草木看來,這一切都不足以推斷一個人是兇手。還有可能兇手是外來的劫匪,哥哥與兇手搏鬥之後兇手逃逸,留下了血淋淋的現場。一切也能解釋得通。她想聽到哥哥的親口陳述,但是調查員拒絕透露。

“我只想問,你哥哥和你父親關系不好,持續多久了?”

草木很多時候有點懼怕回憶。

她時常閃回到小時候,回到讓她覺得安全的時候。那個時候媽媽還在,她還能清楚記得趴在媽媽腿上,聽媽媽讀書時的感覺,媽媽膝蓋的弧度、裙子的質地、淡淡的香水味、窗外透進來的櫻桃樹枝條、柔和的太陽光線、面前茶幾上擺著的紙杯蛋糕、媽媽音調起伏的聲音。所有的這一切,都打包存在她心裏,輕微的觸發就能讓所有感覺回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