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4/10頁)

“我唯一一本隨身攜帶的書,”朱莉安娜說,“其實並不是一本書,而是一本神諭,書名叫《易經》——我前夫弗蘭克讓我迷上這本書的。我現在就靠它來幫我作決定。我和它寸步不離,一直如此。”她合上《蝗蟲成災》。“你想看《易經》嗎?想學怎麽蔔算嗎?”

“不想。”喬說。

朱莉安娜把胳膊疊在桌子上,下巴擱在胳膊上。她側眼凝視著喬,問道:“你是永久在這兒定居的嗎?來這兒幹嗎?”她一邊問,一邊想到那些屈辱和蔑視。她想,你對生活的仇恨,讓我覺得不可思議。但——你一定有什麽事瞞著我。你像一只小動物,微不足道卻很機靈,她一邊審視著他那張黝黑而又機敏的臉,一邊這樣想。我怎麽也想不到你會比我小。就算你比我小,你也太孩子氣了。你還是個小弟弟,崇拜你的兩個哥哥,崇拜你的帕爾迪少校和隆美爾將軍,一心想沖出來和英國士兵拼命。英國士兵真的用繩圈把你的哥哥絞死了嗎?戰後我們聽說過那些駭人聽聞的報道和照片……朱莉安娜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但是英國突擊隊員早被送上了審判台,並且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收音機裏的音樂停了下來。從歐洲傳來嘁嘁喳喳的短波聲,好像在播一條新聞。播音員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終於模糊不清。很長時間裏,收音機一點聲音都沒有。一片寂靜。接著傳來丹佛播音員的聲音,非常清晰,似乎說話人就在身旁。朱莉安娜想去調台,但被喬拉住了。

“……鮑曼總理逝世的消息讓整個德國無比震驚,這個消息昨天得到證實……”

朱莉安娜和喬騰地站了起來。

“……帝國的所有電台都取消了事先安排的節目,聽眾只能聽到在納粹黨歌的伴奏下,帝國安全部門肅穆的大合唱。後來在德累斯頓,納粹黨代理總書記和取代蓋世太保的國家安全警察首腦們根據……”

喬調高了聲音。

“……據報道,在已故總理鮑曼、艾伯特·斯佩爾和其他領袖的提議下,將改組政府。國家宣布將進行為期兩星期的官方哀悼,許多商店和公司都關門歇業。人們期待魏瑪會議,也就是第三帝國國會會議的召開,但目前還沒有這方面的消息。國會會議的召開需要得到批準……”

“一定會是海德裏希當政。”喬說。

“我希望是那個金發高個的家夥,席臘赫。”朱莉安娜說,“上帝,他終於死了。你覺得席臘赫有機會嗎?”

“沒有。”喬斷然說道。

“或許會引發一場內戰。”朱莉安娜說,“但那些家夥現在都老了,戈林和戈培爾——那些納粹黨的元老們。”

收音機裏說道:“……隱退到布倫納附近的阿爾卑斯山區……”

喬說:“那是胖子赫爾曼。”

“……只是說,不僅德國失去了一位戰士、一位愛國者和一位忠誠的黨首,而且像他在許多場合都曾說過的那樣,他本人也失去了一個密友。戰後領袖未定的時候,有些人反對鮑曼先生出任總理,那時他是支持鮑曼的——”

朱莉安娜關掉收音機。

“廣播電台就會空談。”朱莉安娜說,“他們為什麽這樣說話?好像這些殘忍的劊子手和我們普通人一樣。”

“他們和我們沒什麽兩樣。”喬說。他重新坐下來,繼續吃他的早飯。“我們要是處在他們的位置,也會跟他們一樣做事。”

“你說話的口氣,”朱莉安娜說,“很像收音機裏的播音員。都是空談。”

“我在納粹統治下生活過。”喬說,“我知道那種日子怎麽樣。光靠空談能堅持十二年,十三年——或者更長一些,十五年?我有一張托特組織的工作證。1947年以來,我一直為托特組織工作,去過北非,也到過美國。聽著——”他用手指在她身上敲了敲。“我在土木工程方面有意大利人特有的天分。托特組織給我定了很高的級別。我在那兒不光是為建高速公路鏟鏟瀝青、拌拌水泥什麽的,我幫他們做設計,是工程師。一天,托特博士過來察看我們的工作。他對我說:‘你有一手。’那是個重要的時刻,朱莉安娜。那是勞動換來的尊嚴。他們不只是在空談。在他們之前,也就是在納粹之前,人們都鄙視體力勞動。我自己也是。我們崇尚貴族氣派。托特組織讓這一切成為歷史。我第一次認識到雙手的價值。”他說話時過於急促,意大利口音越來越重。有些話朱莉安娜聽不太懂。“我們都住在紐約州北部的森林裏,像兄弟一樣生活在一起。大家快樂地唱著歌,列隊去工地。有戰時的士氣,不過是為了建設,而不是毀滅。那些戰後重建的日子,是最快樂的時光——一排排漂亮、整潔、堅固的公共大樓豎立起來,一個個嶄新的城市拔地而起,比如紐約和巴爾的摩。當然,這樣的日子已一去不復返。現在,像新澤西克虜伯和索倫這樣的大聯合公司主導著一切。但他們不是納粹,只是歐洲的舊勢力。他們更加糟糕,你明白嗎?納粹的隆美爾和托特要比克虜伯這樣的企業家和銀行家們好上百萬倍。那些普魯士人統統該用毒氣毒死,那些穿馬甲的紳士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