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紙動物園(第2/5頁)

10歲的時候,我們搬到城裏的另一邊,兩名女鄰居過來歡迎我們,爸爸給她們拿了飲料,然後告辭離開,去管理公司弄清前房主的賬單。“別客氣。我妻子不會說多少英語,所以別以為她對你們沒禮貌不愛說話。”

我在餐廳讀書,媽媽在廚房拆包裝。鄰居在客廳裏交談,絲毫沒有避諱的意思。

“他看起來挺正常,為什麽要這樣做?”

“不同種族組建家庭似乎總有點不對勁兒,孩子看上去不倫不類。蒼白皮膚斜眼睛,像個小怪物。”

“你覺得他會說英語嗎?”

兩名女鄰居收住聲音,過了一會兒,她們來到餐廳。

“你好。你叫什麽名字?”

“傑克。”我說。

“聽起來沒有多少中國特色。”

隨後媽媽走進餐廳,笑對著兩個女人,她們三人圍著我站成一圈,邊笑邊點頭,直到爸爸回來。

一名鄰居家的孩子馬克拿著星球大戰玩偶來我家玩。歐比旺·肯諾比的光劍亮起來,馬克揮舞著玩偶的手臂,用極低的聲說:“使用原力!”我認為玩偶一點兒都不像真正的歐比旺。

我們一起看著他在咖啡桌上把這一過程重復了五遍。“他還能做點別的嗎?”我問。

馬克被我的問題惹惱了。“看看他身上的細節。”他說。

我看了下細節,不確定應該說些什麽。

馬克對我的反應很失望,“讓我看看你的玩具”。

除了動物折紙,我沒有任何玩具。我從臥室取出老虎,當時它已經很破舊了,滿是我和媽媽多年來用膠帶和膠水粘補的痕跡,身手也不像以前一樣敏捷和矯健。我把它放在咖啡桌上,能聽見身後門廊處其他動物折紙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它們正怯生生地朝客廳偷看。

“小老虎。”剛說了一句漢語我就停下來,換成英語,“這是一只老虎。”它小心地走上前朝馬克嗚鳴一聲,嗅了嗅他的手。

馬克仔細看了老虎身上禮物包裝紙的圖案:“這根本就不像老虎,你媽媽用垃圾給你做玩具?”

我從沒想過折紙老虎是垃圾,可是此刻在我眼中,它真就成了一張包裝紙。

馬克又推了下歐比旺的腦袋,光劍亮起來。馬克上下揮舞玩偶的手臂說:“使用原力!”

老虎轉身猛撲過去,把塑料玩偶撞下了桌子。它掉到地板上摔碎了,歐比旺的腦袋滾到了沙發底下。“嗷!”老虎笑起來,我也隨它笑起來。

馬克用力打了我:“這個玩偶很貴的!現在你在商店都買不到。它可能比你爸爸買你媽媽花的錢都多。”

我失足倒在地上,老虎咆哮著撲向馬克的臉。

馬克尖叫起來,更多是出於害怕和吃驚,而不是因為疼痛。畢竟老虎是紙做的。

馬克抓住老虎,把它團在手裏撕成兩半,它的吼叫也沒了聲響。“還給你無聊廉價的中國垃圾。”

馬克離開後,我嘗試用膠帶粘起碎片,壓平後按照痕跡重新折出老虎,可是花了很長時間都沒有成功。別的動物緩緩來到客廳,聚在我和曾經的老虎周圍,如今它已經變成了撕碎的包裝紙。

我跟馬克的爭執沒有就此結束。他是學校的紅人,我再也不想回憶接下來那兩周在學校的經歷。

兩周快要過去的那個周五,我放學回到家。“學校好嗎?”媽媽用中文問。我沒回答,徑直走進衛生間,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心想:我不像她,一點都不像。

晚飯時我用英語問爸爸:“我這是中國佬的臉?”

爸爸放下筷子,雖然我沒講學校裏發生了什麽,可他似乎明白。他閉上眼睛,揉著鼻梁說:“不,你不是。”

媽媽不解地看看爸爸,又看著我用中文問道:“你們說的啥?”

“英語,”我說,“說英語。”

她費勁地擠出一句:“發生什麽事?”

我放下筷子和盛著青椒炒五香牛肉的飯碗:“我們應該吃美國食品。”

爸爸想要跟我講道理:“很多家庭有時也做中餐。”

“我們不是別的家庭。”我看著他說。別的家庭沒有不屬於美國的母親。

爸爸移開目光,然後把一只手放在媽媽肩頭:“我會給你買本菜譜。”

媽媽轉向我用中文問:“不好吃?”

“英語,”我提高音量,“說英語。”

媽媽起身來感受我額頭的溫度,“發燒了?”還是中文。

我撥開她的手,“我沒事。說英文!”我喊道。

“跟他說英語。”爸爸對媽媽說,“你知道遲早要學會,還想逃避嗎?”

媽媽把手垂在身側,坐回去後,看看爸爸又看看我,然後又轉向爸爸,連續兩次欲言又止。

“你必須得說英語,”爸爸說,“我對你太寬容了,傑克需要融入這裏。”

媽媽看著他說:“如果我說‘love’,只是嘴上說說。”她同時指著嘴唇,“如果我說‘愛’,那是發自肺腑”,她又把手放在了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