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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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已經有各種非常詳盡的文字記錄問世,我想應該沒有必要再花時間贅述了。其實有好幾本著作已經將我第一次離開伊伏伊伏島之後的那十年完整地記錄了下來,巨細靡遺的程度連我自己都辦不到,特別是傑若米·勞爾曼所寫的《長生不死的人:改變世界的發現》,主要聚焦在我回美國後頭三年的事跡;凱瑟琳·海瑟林頓的《真實的小島:諾頓·佩利納與他創造的世界》,則是以我多年後的研究焦點,也就是所謂的“瑟莉妮症候群”為主題,全書的結局更是把我獲得諾貝爾獎描寫成了千古未有的成就;最後則是安娜·基德的《石頭與太陽之間的一切:諾頓·佩利納傳》,雖然我不同意作者把我描述得有如上帝,但那仍是三本裏面我最喜歡的一本,因為她對科學有較為充分的了解。這三位作者都曾與我做過很長的訪談,因此能以忠實的風貌呈現我和我的研究工作。

然而,那些年間仍有許多事跡未曾向外界透露,我想要借此機會闡明一些未解之謎。

首先是關於夢遊者們的命運。盡管我離開烏伊伏國的時候,握有20世紀最偉大的科學發現,回到美國後卻像瘟神一樣遭人疏遠。身為探索者,我的確獲得了難以想象的神奇發現,但是對學界來講,我只是一個沒有實驗室的研究人員,跟流浪漢沒什麽兩樣。當年我還太年輕、太天真,無法確切了解自己的處境有多艱難,我還把自己想象成浪人武士,有誰願意收留我,我就為誰效忠。結果,收留我的就是塔倫特的斯坦福大學(他在不到六個月的時間內,就從人類學界的叛徒搖身一變成為英雄),該校很快設法幫我弄到一間實驗室與一些經費,來源當然是某個神秘的非法基金。(1)因為我的研究規模很小,不得不與隔壁那間更大的實驗室共享設備,這自然有許多不便之處。不過大致而言,我的同事都不知該如何評價我這一號人物:我太欠缺經驗,根本不該主持自己的實驗室,但是世故的我也沒辦法接受任何人發號施令。而且顯然有人在背後保護我,雖然當年的我每一天都希望他們不會發現保護我的是人類學系。

這樣說實在有點蠢(畢竟我也離開沒多久),只是要重新適應美國的生活比我預估的還具挑戰性。周遭的一切是如此閃亮耀眼且新穎,令我印象深刻。例如,汽車的烤漆亮晶晶,就像被舔過的糖果,大家穿著的服飾有各種各樣的款式,充滿新意,包括皮鞋、帽子、吊褲帶、皮帶、手拿包、叮當作響的手鐲,還有跳來跳去的珍珠項鏈,明明只需要一個小包跟一塊布就能搞定的事情,卻動用了許多不同的服飾語匯。讓我驚奇的還有,城裏到處都是光禿禿的,一片荒涼,缺乏植物,只有一塊塊的灰色街區,本來應該種樹的地方卻是老鼠色的大樓林立,住滿了沉默寡言的居民,包裹在一層又一層精美但多余的服飾裏。

然而,實驗室裏的一切都是關於伊伏伊伏。我曾經努力以無縫接軌的方式,轉換夢遊者的生活環境(從島嶼到美國大陸,從石器時代到現代)。這意味著從我們抵達烏伊伏島的那一刻開始,就必須在他們身上下藥,因為一切對他們而言,是如此恐怖而難以承受。(當年還沒有所謂的倫理委員會來管東管西,所以本來可能會害死他們的瞬間巨變,才變得平順無比。)搭機返回加州時,我當然為他們打了鎮靜劑(在長途飛行的過程中,我必須不斷確認他們的脈搏、呼吸,用一支神奇的筆型手電筒檢查他們的眼睛,看著瞳孔縮成黑珠子大小的針孔)。後來乘車前往實驗室下方的地下碉堡時也是:他們被留置在那裏好幾天,因為我們還在組裝他們的永久住處,直到我把他們安全地弄進了新家,才讓他們醒來。而所謂新家,其實是一個四米五見方的無窗房間,確保外人不會看到他們,墻上什麽都沒有,油布地毯上鋪了一層層棕櫚葉,還擺著一盆盆的菠蘿花和盆栽,可讓他們聯想到伊伏伊伏島上的鐵樹,但其實是榕屬植物。我曾在房間裏擺了一個玻璃箱,養了只烏龜,但是某天早上,我進去時發現龜殼幾乎被扯了下來,烏龜的脖子也垂了下去,尾巴上沾著一坨有血的排泄物。夢遊者們其實並不暴力,但是他們越來越憤怒與害怕,有時候還表現出連他們自己也不熟悉的行為。為他們注射鎮靜劑時,劑量很難拿捏:下太多,他們會變得遲鈍蹣跚,很難斷定他們的理解問題是腦力退化,還是下藥造成的;但如果下得太少,他們又會出現焦慮情緒,亂抓墻壁,無故哭叫。總之,我必須讓他們保持足夠的警覺性,對周遭事物感到好奇,但腦袋不能太清醒,以免發現什麽不對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