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後續發展

現在,我的人生進入一個令我非常沮喪且處境艱難的階段,如果可以選擇,就算時間再短,我也不願這樣(但老實講,這是我不得不面對的)。

我必須承認,一開始接受審訊的事我都不太記得,更別說我被逮捕的情況了,但這很奇怪,因為我還記得自己在進行這件事的時候(不幸的是,所謂“這件事”就是把導致我人生毀滅的所有事情說出來),非常警覺,幾乎是很痛苦。我記得自己環顧四周,在我眼裏,所有東西的顏色與形狀都變得很清晰,色調與輪廓鮮明,整個世界讓我有一種壓迫感,因為顏色超乎必要地鮮艷刺眼,一切物體看起來是如此奇怪,聲音尖銳刺耳。有時我必須把眼鏡摘下來,讓世界暫時變得稍微模糊溫和,不要如此真實而無情。我記得特別清楚,我在警局審訊室等待的情況。那個空間平淡無奇(不管是磚墻、地板,還是表面有一條條絲線般銀色線條的鋁桌,全是一片沉悶的灰撲撲),但我有一種被壓迫感,好像眼前灰色的東西全化為一道道大浪,就快要把我卷進去了。

所以,面對那些針對我的指控、調查、文章,還有後來的審判,我能說什麽?衛生研究院讓我留職停薪(院方向我保證他們會全力支持我),而《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與《華爾街日報》也登了一些匿名的研究院人員的說辭,面對這些,我還有什麽話好說?同樣讓我無話可說的是,政府把還住在我家的孩子都帶走了,我也不能與維克多聯絡,等到我出現在他的宿舍房間(我只想跟他談一談,先前他都不回我電話或回信),即便我有權利跟他講話,卻還是會像罪犯一樣遭到逮捕。我付了錢,讓他有地方住,他卻躲在裏頭笑我,而且當初他能來美國,還不是花我的錢?

上述所有的事情是如此可怕、令人難以忍受,但最糟的不是我發現自己的權利很快被剝奪了(每天都有人背叛我、羞辱我、唾罵我),而是我發現這件事居然都是歐文在背後作怪:某晚維克多打電話給他後,勸維克多直接找警方談的人就是他,幫忙找律師的是他,後來我沒辦法幫維克多付大學學費時,出錢的也是他。他是我的雙胞胎弟弟,我最忠實的同伴,卻選擇了支持一個孩子,而不是我。當時我想不通這件事,現在還是想不通。

整件事還有許多細節。維克多先和歐文的男友薛西斯成了朋友(我真想知道他們是怎麽成為朋友的,一個成年男子和男大學生之間的關系難道不可疑嗎?),薛西斯再把維克多的指控轉述給歐文,並讓歐文相信維克多說的句句屬實。我會獲知這些零星消息(有些對我沒有幫助,有些則讓我沮喪),是因為少數幾個孩子決定相信我這個多年來出錢並養育他們的人,而非維克多。他們的忠誠當然令我高興,但是人數太少(遠比我設想或預期的少),而且有時一想到我該感激他們,他們分內的事居然變成一種義舉,我就忍不住義憤填膺。

不過,到最後我怪罪的人並非薛西斯,而是歐文。被提訊後,我與他最後一次對話,我問他:“你到底是誰?”之後,審判程序開始,我們再也不曾交談。

他不滿地說:“那你又是誰?”然後掛斷了電話。

那真是我這輩子最糟的日子之一。那天,我在屋裏隨意翻找東西來砸來摔,也想找個人亂踢亂踹。當時我被軟禁在自己家裏,諷刺的是,我偶然胡思亂想的事情居然成真了:屋子裏沒有任何小孩,一片寂靜,他們的東西、氣味與噪音都不見了,只剩不時會看到的玩具或衣物(例如,被我誤認為一塊巧克力的骨牌,或是一只邊緣脫線、腳跟破掉的襪子),都是州政府人員急著把他們帶走時留下來的。幾十年來,我家浴室的排水孔第一次不會被孩子的頭發塞住,窗戶玻璃也不會留下油膩的小孩手印。我總覺得我家隱約之間總是在震動,好像屋子下方巖盤深處有一列幽靈列車在繞圈圈。孩子們走了之後,我才發現之所以有那種感覺,是因為有太多人住在同一個地方,不管是吉他聲接上擴音器的喇叭聲,從上層床鋪跳到只鋪薄薄一層地毯的地板的撞擊聲,還是男孩們早上走到洗手間的打鬧推擠聲,都會讓我感受到那種震動。我心想,可憐的房子啊!偶爾我發現自己會輕輕拍打屋內的白色門框,像在拍馬的鼻子,動作又輕又慢,希望能發揮安撫的作用。

在那些日子裏,我深信自己不會有事。我當然不認為自己坐牢的概率很高。因為我的孩子們都還活得好好的,這不就證明了我沒有對他們做不該做的事?後來,審判期間,律師們曾向陪審團出示一張家庭合照,其中幾個年紀較小的孩子的臉被刻意弄糊,即便如此,還是看得出他們穿著得體,身後的草坪一片鮮綠,在草坪的對比下,他們的皮膚像光滑的黑檀木充滿光澤。其中一個臉被遮住的孩子,我想應該是年紀很小的女孩葛蕾絲,她拿著一根棒冰,張開手臂,顯然很高興,棒冰的汁液往下流,在她的手腕內側留下鮮紅色痕跡。我真希望領養每個小孩時,都把他們的狀況記錄下來,當年他們都像狗一樣枯瘦,皮膚有如礫石般灰白,從沒想過自己能擺出那麽無憂無慮的姿勢,也不知道自己會任由一支棒冰融化,因為冰箱裏總有更多棒冰可以拿出來吃。我常常想起維克多和他那特別悲慘的狀況,夜裏每當我睡不著,聽著電冰箱壓縮機念經般的嗡嗡鳴響時,我總是想:如果我不多管閑事,轉身離開那個男人,直接上飛機,讓維克多留在島上繼續那可悲的生活,我的人生不知道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