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第6/10頁)

奈奈也意識到了吧,她這也是對我們這些逐漸被時代淘汰的人的憐憫啊……

在不斷的調停中逐漸失去自我的學藝員,當最後的時刻到來時,也能像奧加坎加斯一樣勇敢嗎?

也是為了鼓舞自己,孝弘堅定地說:“即使是在系統再也不能進行視網膜投影之後,他又植入了薄膜顯示器,繼續做一名學藝員。只要懷有對美的熱忱,就可以成為最出色的學藝員。技術有什麽關系,版本有什麽關系?那時候義憤填膺貶斥馬修的你到哪兒去了,奈奈?你不應該憐憫奧加坎加斯啊,應該向他學習。”

奈奈一臉嚴肅地擡了擡眼睛。

“奧加坎加斯要找的東西,就是那個學藝員之魂產出的幽靈。他想把和C-R連接一起放棄的東西再找回來。”

“什麽意思?”

“在他那個時代,角膜-視網膜投影技術還不能根據思維來控制視點,所以圖像會占據整個視野,不能移動視角,也不能集中觀察某處。你能想象那樣的感覺嗎?他說,那是學藝員最幸福的地方。每當視網膜投影繪畫的時候,那幅畫就是整個世界,繪畫會傳來震撼的力量。那是被繪畫包圍、因繪畫而生的感覺。只要體驗過一次就會覺得無論是薄膜顯示器還是通常的繪畫展,都像是受到了邊框的限制,非常狹小。他回到地球以後,也曾周遊世界,四處尋找宏偉的風景。然而自然的宏偉終究與藝術品的力量有所差別——他這樣說道。”

被繪畫完全包裹?孝弘試圖想象那樣的感覺。那和在古老的教堂仰頭觀賞穹頂畫的感覺類似嗎?宏偉、遼闊、在眼前鋪展開來、又像是要被吸進去一樣的感覺。

“孝弘,他跟我說,無論如何都想再感受一次那種藝術之力,就算再也不是直接連接學藝員也沒關系,他還是想做一做那樣的夢。所以他又回到了這裏……真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可我們的系統已經不再提供C-R方式了,來了又能怎麽樣?”

奈奈的手放在窗玻璃上,玻璃中映出的兩個人隱約浮現在黑暗中。

“他那個時代的技術夢想,上個月終於走下神壇,進入實用化。新版的女神,也就是馬修他們的8.80版本,終於探入海馬區,這就是說——”

“對啊!C-R方式廢止後一直被擱置的海馬區視覺信息處理研究在8.80版本復活了。”

“就是這樣。只是現在還不能視網膜投影。但學者在探索如何提高圖像檢索效率的同事,也開始涉足過去以C-R方式開拓的領域。”

“這樣一來,”孝弘伸手摸摸自己的下巴,“他找的東西不是某幅繪畫,也不是某件工藝品。他的檢索是一個試驗,想看看8.80版本能不能做模擬變換,用類似馬修的處理方式讓C-R輸出形式復活,是吧?”

“回答正確。”奈奈的語氣完全不像是在誇獎。轉過身面對同事的幹練學藝員,一臉如泣如訴的表情。

“但是不行。技術的進步非常無情,如果用古老的方法強行侵入現在的系統,完全無法預料女神會向奧加坎加斯返回多大的負荷。我告訴他這樣做很危險,請他不要嘗試,可是他沒答應。我能做的只有以防萬一,請求系統管理局封鎖他的魯莽訪問。

“孝弘啊,這裏有很多美術品,那都是我們的驕傲。可是,前輩要找的東西不在這裏。他懷著將一生獻給藝術的決心,選擇了直接連接學藝員的道路,培育了黎明期的博物館行星。他的目標原本是要協調藝術與科學之美,可是這個目標卻在每天和展示品打交道的瑣碎事務中化作了一個個條款。令他感到無比幸福的那種壓倒一切的美的力量,被一句‘過渡期的技術’徹底封印了。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麽才好……難道要對他說:‘你的夢已經丟了,再也回不來了?’我說不出口,太殘酷了……”

奈奈的視線無力地垂了下去。孝弘沉靜地望著她。

“奈奈,你不是在憐憫他,是在羨慕他啊。”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他是純粹的學藝員。那種純粹早已被我們丟了。你是因為他的無比坦率而悲哀。真的,奈奈,就連我在心底也在思考和他類似的事情。我不想做分析,不想做調解,不想做搬運工,不想做管理者,我只想做個求婚者,被美之女神緊緊抱在胸口。如果能夠那樣,就算死了也沒關系。對熱切追求夢想的他,我很羨慕。”

奈奈孱弱地松開胳膊,再度將視線投向窗外彌漫的濃暗。

“孝弘,你忘了呀。你說的是有可能實現的夢。可是奧加坎加斯的夢,雖然曾經實現過,但C-R連接既然已經不再可能,那就是絕對無法再實現的。可是他聽說了系統修改的消息,還以為說不定有可能了,拿出厚紙板,像個少年一樣歡呼雀躍著回到這裏。正因為明白他那種祈求美之至福的純粹,我這個久經世故的後輩才會憐憫他,想要懇求他不要再追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