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婆之舞

我認為人的一生是不值得過的,可以隨時死去。唯一值得過的,最美好的事情,你要想做一件事情,徹底忘掉你的處境,來肯定它。要滿懷激情做一件事情,生活才有意義,這絕對是生活最重要的真諦。這不是我講的,是韋伯說的。(1)所以我並不照著這個做。韋伯這麽做了,他窮困潦倒,最後因為沒有錢吃飯而餓死在冰原上。這對我來說實在過於可怕,所以我不這麽做。人們常說,真理可以戰勝恐懼,可對我來說卻恰恰相反,恐懼戰勝了真理。我愛真理,卻怕痛,怕冷,怕吃不飽,於是我便投降了。在我這一生中,從來沒有片刻忘掉過自己的處境,所以我不敢……不敢……不敢……日子就在這樣小心謹慎反復算計中不知不覺地消耗掉了,直到我突然明白:這樣的一生是不值得過的,我可以隨時死去。

問題在於我應該怎麽死去。

有人在招募志願者,從事一項據說很光榮很偉大的事業:實驗埃博三號病毒疫苗。這個事業沒什麽錢途,沒有薪水,連工作都算不上——不需要技術,只要是個活人就行。如果不幸死掉,還不能保留全屍,因為屍體要拿來解剖研究。

然而我卻報名了。我想,人的一生不能老這麽猥瑣,而告別猥瑣,最快最直接——不能算最好——的辦法就是用一種轟轟烈烈的辦法死掉。在報名的那一刹那,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現在我就是人類的代表,將與那種比頭發絲還要細上萬倍的惡魔進行殊死搏鬥。我報名充當了志願者,隨時準備死掉。神聖的使命感讓我渾身發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充滿了意義。

埃博病毒的來源誰也說不清楚。據說它來自一種猴子,當時這不幸的猴子被做成一道菜放在餐桌上,孰料這猴子沒有死透,竟猛然睜開了眼睛,然後被它的眼睛瞪過的食客就染上埃博病毒,在三天後死翹翹了,而瘟疫就此傳播開來……這種說法據說來自一個神秘的動物保護宗教組織——自然派。在他們的聖書裏邊,《啟示錄》第一章第一頁第一句寫著:“毀滅,然後才有創造。”這是一種奇怪的邏輯。我不是自然派教徒,於是另一種說法對我而言顯得更有吸引力:某種變異的流感病毒在某國的實驗室裏被培養成烈性傳染體,打算制成一種秘密生化武器,然而,病毒不小心被帶出了實驗室,於是就有了大災難。

大災難是恐怖的回憶。那時候城裏邊到處都是死人。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人收屍,後來連收屍的人都死光了,於是屍體堆積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再也沒有人理會。城市開始腐爛發臭,令人作嘔。人們試圖逃離城市以躲避災難,他們沖出大廈,沖出地下室,使用汽車、摩托車、自行車……只要能找到的交通工具全都用上了,力圖跑出城市,爭取一線生機。

可是城市之外也在死人,人們死在田野裏,倒斃在公路旁。那些被看做避難所的地方,原始森林,荒漠,草場,也到處是屍體。動物們也和人類一樣死掉,家養的和野生的,都在死亡線上掙紮。野獸死在巢穴裏,而飛鳥則從天上掉下來。

我是幸存者。病毒無孔不入,卻不能對抗低溫。在那些終年覆蓋著冰雪的地方,病毒無法生存。南極洲和北冰洋,地球的兩極是僅存的避難所,夾在兩者之間的廣袤土地都成了生命禁區。據說北冰洋的冰蓋和島嶼上曾經有人幸存,後來他們也都死了,因為沒有電力和食物。我們比他們幸運,大災難發生的時候,南極洲擁有四座核電站、三十六個地下基地,甚至還有專門為研究太空旅行而設置的兩個合成食物研究院及附屬工廠。聯合國世代飛船計劃也在這裏設置了訓練基地,把一個大飛船的骨架放在極地嚴酷的環境中接受考驗。這個大飛船的周圍和地下,就是我所在的基地,南極洲最大的基地城市——聯合號城。南極洲有三十四萬人口,這就是目前世界上所有的人,我們所知道的全部的人。

如果對於痛苦和絕望沒有感受,這樣的死亡也不算什麽。億萬年前,那些寒武紀生命大爆發之後的三葉蟲,六千五百萬年前,那些統治了大地和天空的恐龍,都經歷了大規模的死亡,然後滅絕。而生物圈卻永遠不死,總會在每一次毀滅性打擊之後恢復生機。生命總能夠為自己找到出路。人類祖先也曾面臨滅絕,十萬年前黃石公園的火山爆發觸發了冰川期,嚴寒和饑餓殺死了成千上萬的人,整個地球只剩下上千人口……然而人類還是挺了過來,發展了文明,繁衍出八十億人口,遍布地球的每一個角落。和冰川世界中苦苦掙紮的蒙昧祖先相比,我們現在的處境無疑要好太多了,至少我們還有文明和三十四萬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