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婆之舞(第2/10頁)

埃博病毒項目組的負責人巴羅西迪尼阿博士,是個印度人。印度是一個炎熱的北半球國家,帶著幾分神秘,然而這個國家卻派遣了一個科學考察團長年駐紮南極洲。巴羅西迪尼阿到這兒來是研究史前細菌的。南極洲曾經是溫暖濕潤的大陸,有繁盛的植被和各種各樣的動物,還有無數的細菌。動植物早已經不復存在,細菌卻很可能仍舊活著,冰凍在億萬年的堅冰之下,生命進程停滯,卻仍舊活著,只要把它們帶到地面就能蘇醒。兩種相隔了億萬年的生命親密接觸,即便不算神奇,至少也激動人心。巴羅西迪尼阿卻退出了這激動人心的事業,轉而研究埃博病毒。他別無選擇,作為人類唯一幸存的微生物學家,他要撐起三十四萬人的希望。我喜歡他,因為他居然是一個會說中文的印度人。而且,據說自從他的妻子死於大災難後,他一直獨身,不近女色。我喜歡這樣癡情而執拗的人。

我在一個白色的實驗室裏見到了他。他讓我躺在一張床上,做準備工作。一切都準備就緒,他拿出一張有密密麻麻文字的紙來讓我簽字。

簽字!我已經簽了無數張紙了,無論其中的內容有多麽不同,核心只有一個:我自願放棄生命,沒有人對我的死亡負責。死亡是一件大事,特別是自願死亡,哪怕聲明過一千遍也有人會要求聲明第一千零一遍。我拿起筆,準備寫下名字。然而一行字讓我停頓下來——“身體被啃噬過程中,會出現高熱和極端灼痛……”等等,我是來做病毒實驗的,並不是來讓某種東西吃掉的。我把這段聲明指給博士看,請他給出一個解釋。

博士看著我,目光犀利,“他們沒有給你解釋過嗎?”

我堅定地搖頭。

博士拉過椅子,坐在我身旁,“好吧,可能你對生死並不在乎,但你一定在乎你是怎麽死的。人都不喜歡死得不明不白。首先,埃博病毒並不是病毒,而是細菌。那些傳播消息的人覺得病毒比細菌聽起來更可怕,於是他們就說那是病毒,到最後,我們也不得不用病毒來稱呼它。它的學名,叫做埃博肉球菌。”

肉球菌這個名詞聽起來有些可笑,它讓我想起一道叫做紅燒獅子頭的菜。八歲那年,父親給我做過這道菜,後來我再也沒有嘗到過,記憶中,那是令人饞涎欲滴的美味,和這殘酷的吃人的小東西相去萬裏。我撲哧笑出聲來,巴羅西迪尼阿顯然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好笑,他向我投來詢問的眼光。我搖搖手,“沒什麽,你繼續說。”

白色實驗室裏的兩個人,一個躺著,一個坐著。實驗室外邊,圍著許多人,大多聲名卓著,或者是記者——他們表情嚴肅,聽著巴羅西迪尼阿博士關於埃博病毒和星球命運的演講;而躺在床上的我,卻神遊物外,除了開始的幾句話,滿腦子都是紅燒獅子頭。紅燒獅子頭可以是人生的某種意義。我突然不想死了。

巴羅西迪尼阿停止說話,這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來。他盯著我,“你退縮了?害怕了?”

也許他看出了什麽,或者他見過許多因為害怕痛苦而臨陣退卻的人,然而我有自己的緣由,我想吃一口紅燒獅子頭,這強烈的渴望壓過了為人類幸福而獻身的崇高感。我同樣盯著他,認真地點點頭。圍觀的人一陣嘩然。我們倆對視著,沉默著。他眨了眨眼睛,“沒關系,你有時間考慮。今天只是給你做一些機能測試,如果三天之後你仍舊選擇放棄,這就算是一次免費的體檢。”他把那張有著密密麻麻文字的紙丟給我,讓我帶回去仔細看。

一個不夠勇敢的人聽完巴羅西迪尼阿的描述,絕對不會再有挑戰埃博病毒的念頭。這種細菌是如此惡毒,它一點一點地啃噬人的內臟,卻讓人維持著神經活動。極端的痛苦勝過癌症發作!所有的患者無一例外都會陷入意識模糊和癲狂狀態。不可能有人挺得住,正常的神經絕對會崩潰、瓦解,身體於是成了一堆無意識的肉。一堆無意識的肉,或者一個瘋子,這兩個選項似乎都偏離我的想象很遠。在我最初的印象中,病毒奪去人的生命,就像鋼刀抹斷人的脖子,只需要一刹那。

然而我無所謂。我退卻並不是因為害怕這樣的情形,而是我想吃一口紅燒獅子頭。這個要求在所有的三十四萬人中間散播開來,有上千人挺身而出要為我做這道菜,好讓我安心地躺到手術台上去。我拒絕了,因為他們並不是我父親。但這道菜最後還是不由分說地突破重重困難來到了我面前,它來自南極洲治理委員會,這個星球上殘存的最高統治機構。

四個黃乎乎的肉球泡在熱氣騰騰的芡汁裏,散發著味精的氣息。南極洲有足夠的合成食物,還有不少魚和海豹,只是豬肉早已經沒有了。為了這道菜,委員會在全洲範圍內征集生豬肉,一個慷慨的捐贈者捐出了六百克——他在多年以前親眼看見父親把這塊肉埋藏在冰原裏,那可能是他們最後的一點美味。我盯著眼前的四個丸子,絲毫沒有食欲。我相信,如果沒有豬肉,他們會用人肉做成丸子送到我面前。我當著無數的攝像機和記者的面把丸子吃了下去,味同嚼蠟。然後我簽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