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個瞬間(第4/8頁)

斷後的戰士中只有很少的人逃脫了。包括李斯特在內的三十多個人爬上山崖,逃進了森林,然而他們沒有找到部落。他們向東南進入伊朗高原,在那裏發現了一個特殊的人群,由許多散居的小家族組成,人們黃皮膚,黑眼睛,有著平和的性格和較圓的頭顱。一個家族收留了他們。再後來,他們征服了一些部落,成了一個新的強大部族。為了避開尼斯,他們向東向東再向東。越過帕米爾高原,穿越天山走廊,在一條大河邊安定下來,他們的後裔把自己稱為夏。

也有一支後裔並沒有忘記李斯特的誓言,他們向西進發。在尼斯勢力範圍的南邊,在幼發拉底河和底格裏斯河之間,有一片充滿死亡陷阱的低窪沼澤。他們在那裏建立了王城,和尼斯之間爆發了無數的戰鬥。戰爭也許互有勝負,卻全部被湮沒在厚厚的塵土中。許多許多年之後,美索不達米亞平原深厚的沉積物下邊發現了廢墟,人們讓它重見天日。輝煌的文明沒有傳人,僅僅只有傳說流傳下來。

這從天而降的文明,被稱為蘇美爾。

獨木舟載著簡狄。路途還很遠,只能勉強望見對岸。今天是比石的大忌日,這個最重要的祖先神一直保佑著瓦蘇部。海浪拍打獨木舟,一陣晃蕩,簡狄慌忙伸出槳保持小舟的平衡。

簡狄不喜歡在海上漂泊,然而她是祭師,比石的大忌日是一個大日子,她必須趕到海峽對面去,比石的墳冢在那裏。

如今對比石的祭祀已經不是那麽流行了,部族的年輕人根本不在乎比石是誰,他們向著南方去,把所有的一切都拋在腦後。即便是老人們,也對於渡海祭祀心存疑慮,他們寧願在營地裏給比石建一個新的神龕。簡狄是一個虔誠的祭師,她絕對不允許自己去膜拜一個虛假的聖地,她必須去到真正的聖地。她相信這是為了整個部族。難以想象,如果比石拋棄了瓦蘇部,那會是什麽情形。

傳說中,這裏本來沒有海峽。遙遠的西方發生了戰爭和瘟疫,比石帶領大家逃出毀滅,來到這裏,建設了新家園。因為這個,比石成為了首席祭師,瓦蘇部從古到今唯一的一個男性首席祭師。

瓦蘇部在這裏獵捕海豹,過著富足的生活。一切在祖母的祖母的祖母的年代發生了改變。海水突然湧上來,碧藍的海水底下某個地方,是瓦蘇部曾經的家園,祖母的祖母的祖母就在那裏出生,然而當她成了一個老太婆的時候,海水完全淹沒了那個海邊之城。那個時候海峽還很淺,也很窄,一個人可以毫不費力地遊過去。然而現在,海峽已經讓人看不見對岸,瓦蘇部徹底變成了兩部分。海峽這邊,傳統正飛快地逝去。

獨木舟在遼闊無邊的海面上仿佛一動也沒動。簡狄覺得很累,然而一股信念支持著她,讓她堅持向對岸前進。傍晚時分,她終於靠到岸邊。有人在等她,是虬髯。虬髯也是瓦蘇的祭師,不過他是男人,只能做第二祭師。

“我知道你會來的。”

“是的,今天是大忌日。卡蘇呢?”

“她死了。”

簡狄並沒有太意外,畢竟,人總是要死的,“我們去吧。”

虬髯轉身帶路。簡狄在十年前來過一次,那一次,她帶著三個隨從,卡蘇帶著很多人在岸邊等待她。

“等一等。”簡狄停下腳步,“比石的墓不是在那邊。”

虬髯低著頭,“沒有比石的墓了。”

“你說什麽?”雖然在海峽那邊,人們慢慢地不再尊崇比石,然而那是大海隔絕的緣故,他們不能親眼看見祖先的陵寢。這裏的人們擁有比石的墓,這偉大的祖先就安息在山上,默默地看著子孫們生息繁衍——簡狄不知道虬髯到底在說些什麽。

這裏發生了一次叛亂。他們殺死了卡蘇,毀掉了比石的墓。剩下的瓦蘇族人四散逃命,也沒有剩下多少。

簡狄被這嚇人的消息驚呆了,最後她說:“你還是帶我去看看。”

殘斷的碑體倒在地上,四周到處都是石頭人破碎的肢體。青草爬滿整個空地。墓穴是一個嚇人的大窟窿,暴露在外。

簡狄走上去,摸著斷碑,眼淚一點點地流出來。

簡狄換上禮服,準備給比石行禮。

虬髯默默地看著。

一個人的典禮完成了。簡狄問虬髯為什麽還等候著她來參加典禮。虬髯說:“我是祭師,任何人參加典禮我都要陪同。”

“你為什麽不行禮?”

虬髯沉默了一下,再次說出了一個嚇人的消息:“裏邊沒有棺材,也沒有屍骨。比石根本沒有葬在這裏。”

簡狄沒有理會。屍骨並不重要,墳冢在這裏,墓碑在這裏,所有人都知道這是祖先的陵寢,他們就是因為這個而凝聚在一起。上千年前比石給自己修建陵墓,他一定明白這些。也許他也知道陵墓終有被毀掉的一天,於是在不起眼的別處埋藏自己的屍骨。事實真相到底如何,簡狄無從知道,然而她做出了決定,留在這兒,重新修建比石墓。在她的一生中也許沒有比此刻更重要的時刻,她已經和祖先的魂靈融合在一起。海峽寬闊,望不見對岸。在那邊,自己的部族,正在把這個偉大的英雄遺忘掉,也把曾經的歷史遺忘掉。然而她絕對不會這樣做。如果忘記了祖先,就會遭受滅頂之災。她要為自己的部落和祖先做點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