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達瑪亞,生命的急停

跟沙法一起趕路的前幾天都很平靜。但並不無聊。當然,也有些容易無聊的部分,比如當他們騎馬經過帝國大道,穿過沒完沒了的克嘎田或者賽米瑟田;又或者當田野變成幽暗森林,那麽安靜,又那麽近,達瑪亞幾乎都不敢說話,怕惹惱了那些樹。(故事裏,樹木總是怒氣沖沖。)但即便這些,也都有新鮮感,因為達瑪亞從未走出過佩雷拉小村範圍,甚至在趕集時,她也沒跟父親和查加一起去過布雷瓦。她努力不顯得像個徹頭徹尾的白癡,避免大張著嘴巴看沿途的各種東西,有時候卻又忍不住,甚至當她感覺到沙法在背後輕笑時也一樣。她不能讓自己在意他的嘲笑。

布雷瓦建築擁擠,街道窄小,房舍的高度也是她從未見過的,於是當他們騎馬進入小鎮時,她在鞍前仰身觀望,看路兩旁高聳的建築,擔心它們會不會塌下來,把路人砸死。除她之外,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那些樓高得要死,而且那麽擁擠,所以,它們一定是故意被建成那樣子的。盡管太陽已經落山,周圍還是能看到幾十個人,在她看來,所有人都應該準備上床睡覺了才對。

實際上卻沒人去睡。他們經過一座建築,裏面的油燈那麽亮,笑聲那樣響,讓她好奇得必須問問這是什麽。“酒店吧,勉強算。”沙法回答,然後他又輕笑一聲,就好像她問出了腦子裏的問題一樣。“但我們不會住在那裏的。”

“那兒是挺吵的。”她表示同意,極力裝出很懂的樣子。

“唔,是的,那個也是原因之一。但更大的問題,是那兒不適合帶小孩住。”她等著聽,但沙法沒有細說,“我們去另外一個地方,我以前在那兒住過幾次。食物很好,床鋪幹凈,我們的東西也不太可能在天亮之前自己跑掉。”

就這樣,他們開始了達瑪亞今生第一個旅店之夜。她全程各種震驚:在滿是陌生人的房間裏吃飯,吃到的食物味道特別,跟父母和查加做過的任何東西都不一樣;在巨大的陶瓷盆裏泡澡,下面還有火加熱,而不是在廚房用半盆油晃晃的冷水擦洗身體;睡在一張巨大的床上,比她自己和查加的床加起來都大。沙法的床還要更大些,因為他很壯,這還算合適,但當他把床拖進旅店房門時,還是讓她大吃一驚。(這個,至少還有點兒熟悉;爸爸有時也會這麽做,當有傳言說村子周圍有無社群分子遊蕩時。)他顯然是為那張更大的床多付了錢。“我睡覺跟地震似的。”他說,一面微笑著,就像在開玩笑,“如果床太窄,我會掉下來。”

起初,她完全不懂對方是什麽意思,直到那天半夜,她被沙法的呻吟聲和掙紮聲驚醒。如果那是噩夢,一定是很可怕的夢,有一會兒,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起來,試著叫醒他。她自己就痛恨噩夢。但沙法已經是個成年人,而成年人需要睡覺。這是她和查加每次把父親吵醒時,父親一定會強調的事。父親被吵醒時,每次都生氣,而她不希望沙法生自己的氣。沙法現在是全世界唯一關心她的人。於是她躺在那裏,焦急又忐忑,直到他真的大叫起來,內容含混不清,但聽起來,他像是快要死了。

“你醒著嗎?”她很小聲地說,因為他顯然沒醒——但她剛一開口說話,他就醒了。

“怎麽了?”他聽起來嗓音沙啞。

“你剛才……”她不知道該怎樣說。在做噩夢,聽起來像是媽媽對她自己說的話。她能對沙法這樣五大三粗的成年人如此說話嗎?“發出過一些聲音。”她最後說。

“是在打呼嚕嗎?”他在黑暗中疲憊地長嘆,“對不起。”然後他翻了個身,整晚剩余的時間都很安靜。

第二天早上,達瑪亞已經忘記了這件事,至少是很久都沒有回想起來。他們起了床,吃了些留在他們門口籃子裏的食物,帶上剩余的那些,繼續向尤邁尼斯方向趕路。在黎明剛過的微光裏,布雷瓦顯得不再那樣怪異可怕,也許因為現在她能看見街溝裏的馬糞堆,還有小孩抗著釣魚竿,馬夫們打著哈欠搬運木箱或成捆的幹草。有些年輕女人用手推車運送成桶的清水到當地公共浴室,以便加熱,年輕人赤裸上身,在高大建築後面的工棚裏攪拌黃油或者舂米。所有這一切都很熟悉,這讓她看出:布雷瓦也不過是大了一點兒的小村莊而已。這裏的居民,跟太婆和查加沒什麽兩樣——而對這裏的居民來說,布雷瓦可能也是個特別熟悉而且無聊的地方,就跟她印象中的佩雷拉一個樣。

他們騎馬走了半天,停下來休息一次,然後又繼續趕路,直到布雷瓦被遠遠丟下,周圍只剩下亂石遍布、醜陋崎嶇的荒野,幾英裏內都沒有人煙。附近有個活躍的地質斷層,沙法解釋說,數十年來,那裏不斷再造出新的土地,所以在有些地方,地面顯得有點兒向上隆起,而且寸草不生。“這些巖石,在短短十年之前還不存在。”他說,一面指向一大堆碎裂的灰綠色石塊,它們看起來邊角鋒利,還有點兒潮濕。“但隨後就發生了一場嚴重的地震,有九級。至少我聽說是這樣。我當時在別的方鎮巡視。不過,看看這個,我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