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加一等於二

你在清早起來,繼續前進,那男孩跟你同行。你們兩人一路向南,穿過山野和飄落的火山灰。

那孩子馬上就帶來了麻煩。其中之一,就是他很臟。前天夜裏太暗,你還看不出來,但他身上真的全是泥巴,有的幹掉了,有的還沒幹,中間夾雜著枯枝殘葉,還有地神才知道的其他東西。很可能是被泥石流埋住過吧。如果是那樣,他活著就算是幸運——但當他醒來,伸展腰身時,你看到他在你寢具上留下的汙跡和泥土,還是臉色很難看。你過了二十分鐘才意識到,在那層臟東西下面,他其實什麽都沒穿。

當你問起他這件事(或者任何其他事)他的嘴巴都很嚴。他年齡還小,按理說不應該有能力守口如瓶,但他就是能做到。他不知道自己來自哪個社群,也不知道生父母的名字,他的家族人數顯然“不太多”。他說沒有父母。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職階名——這一點,你確信他是在當面撒謊。就算他媽媽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他也會繼承母親的職階。他年紀還小,或許是個孤兒,但沒有年幼到不懂得自己在這個世界裏的位置。比他小很多的孩子都會懂得這類事情。小仔只有三歲,但也知道他跟父親一樣,是個創新者[1],所以他的玩具才都是工具啊、圖書啊,還有可以用來建造東西的原材料。而且他也懂得,世上有些事情不能跟任何人談,除了他的媽媽,就算跟媽媽,也只能在沒有外人的時候談。關於大地父親和他的竊竊私語,小仔管他們叫好深地方的事——

但你還沒準備好去想那個。

於是你開始思考霍亞身上的未解之謎,因為還有那麽多空白信息可以填補。他是個矮壯的小東西,你是在他站起來時注意到的,也就剛剛四英尺高。他的行為舉止大概像十歲孩子,所以,他要麽是身量比年齡小,要麽就是氣質比身體老。你覺得應該是後者,盡管你也不確定自己為什麽這樣想。你看不出他的其他特色,除了他的皮膚很可能是淺色。他身上泥土掉落的地方,是灰白色的臟,而不是暗棕色的臟。所以他可能來自南極附近,或者就是西海岸地區,那兒的人皮膚蒼白。

而現在,他卻出現在這裏,數千英裏之外的東北方向,南中緯地區,獨自一人,一絲不掛。好吧。

嗯,也許他的家人遭遇了什麽。也許他們更換過社群。世上有很多這樣做的人,他們離開出生地,旅行數月乃至數年之久,跨越大陸加入另外一個遙遠的社群,在新的居住地,他們會像微暗的草叢裏一朵淺白色小花那樣顯眼。

也許是。

行吧。

反正沒關系。

霍亞還有一雙冰白色眼眸。真實正宗的冰白色。你早上剛醒來,他看你的時候,著實有些嚇到了你:那麽多黑泥巴中間,圍著兩顆光芒灼人的銀藍色亮點。他看起來不是很像人類,但話說回來,冰白眼眸的人很少像人。你曾聽說過,在尤邁尼斯,繁育者職階裏面,冰白眼眸(曾經)特別受歡迎。桑澤人喜歡冰白眼的威懾力和那幾分詭異。它們是這樣沒錯。但霍亞的詭異之處還不止這些。

舉個例子,他情緒好得不像話。加入你之後第二天你剛起,他就已經醒來,在那兒玩你的打火匣。草地上沒有可以引著火的東西——除了大片野草,就算你能收集到足夠多的幹草,也只要幾秒鐘就能燒完,還很可能在此過程中引發野火——所以前一天晚上,你並沒有把打火匣從包裹裏拿出來。但他已經握在手裏,一面哼著歌,一面在手裏擺弄燧石,這就意味著他翻過你的包。這並不會讓你當天的心情變好。那場景卻印在了你的腦子裏:一個顯然經歷過某種磨難的孩子,赤裸身體坐在一片草地中間,周圍都是灰燼在墜落——但,在玩耍。甚至還哼著歌。而當他看到你醒來,他還微笑了。

這一笑,就是你決定帶他跟自己同行的原因,盡管你覺得他應該是在說謊,關於不知道身世起源這件事。因為。好啦。他就是個孩子。

所以當你背上包裹,你看看他,他也回望你。他把前天晚上你瞥見過的小包袱抱在胸前——你只能看出那是一塊破布,裏面有某種東西。他擠到包裹時,會有輕微的碰撞聲。你看得出他緊張;他那雙眼睛啊,真是什麽都藏不住。他的眼仁特別大。他有點兒手足無措,重心移動到一只腳上,用另一只腳去蹭自己的小腿。

“走吧。”你說,然後轉身,朝著返回帝國大道的方向行進。你努力不去理會他輕輕噓出一口氣的聲響,還有他稍後一路小跑跟隨你的腳步聲。

你們再次上路時,周圍還有些人,三五成群,斷斷續續走在大路上,幾乎所有人都在趕往南方。他們的雙腳踢進灰塵,目前還是輕巧的粉末狀。雪花狀飛灰:暫時還不需要口罩,對那些記得帶上口罩的人來講。有個男人走在一輛破舊的馬車旁,馬一瘸一拐,車上滿是財物和老人。盡管步行的男子也已經算不上年輕。你從山坡後出現時,所有人都盯著你看。有一組六個女人,顯然是出於安全目的結伴同行的,看到你之後就開始竊竊私語——然後其中一個大聲對一名同伴說:“可惡的大地啊,你看看她,絕對不行!”顯然你看起來很危險。或者不討人喜歡,又或者兩者兼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