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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9年12月2日。傍晚4時57分。V鎮近郊。

他們進入一座廢棄遊樂園。

四下無人。天光昏暗。黯淡的白月隱藏於天際一角。大片霞色已斂聚為模糊暈光。K與Eurydice正穿越一處蔓生著葛藤與芒草的荒地。那荒地大約是遊樂園昔時的中央樞紐,四處可見一些廢棄的指路告示傾倒於草叢。而在荒地東側,矗立著一座破敗餐廳,幾座販賣亭,小吃攤與遊戲機。

一處廊道與一座拱頂旋轉木馬被遺留在時間的煙塵裏。

建築們均已嚴重損壞。背光的剪影間,它們散發出神的骨骸般森冷而微細的光。K聽見幾聲鳥鳴,空洞而悠長,幾乎像是從那破毀的建築結構之內傳來一般。

越過荒地西側,他們來到另一棟建築之前。

那便是全像地圖上標示的第一個紅點位置了。一座巨大的、核電廠廢墟般的混凝土建築。窗洞破損,筋骨歪曲銹蝕,外壁剝落壞毀處蔓長著淡綠色的苔蘚。

似乎有人聲。

他們放緩腳步,站定。側耳細聽。

人聲卻又消失了。

入口上方,臟汙的霓虹燈管折成大片破損毀壞的標識——童稚的卡通字體:“怪怪館”。

而入口處的閘門欄杆也早已殘缺不全了。

他們側身通過閘門缺口,步入一處中庭。

玻璃圓頂之中庭。殘存的天光投射於室內景物上。廊道四周原先顯然是室內造景處,而現在於那傾倒的結構殘骸間,雜亂密生著許多影影綽綽的植物。

Eurydice突然停下腳步。

人聲。

而且,盡管細微,但似乎近在咫尺——

她向K打了個手勢。

K看見了。人聲來自廊道旁植被密生處。暗藍色澤的雜草間,並排著兩株約略半人高的開花植物,正開著大朵黃花。

然而那不是花。

那是一張人臉。

人臉就長在花朵位置上。兩株植物正彼此交談著。而人聲顯然來自它們的交談。

二人放輕腳步,悄悄挪近。

兩株植物。除了較一旁其他草本植物粗壯外,深綠色莖葉看來並無特異之處。但它們確實處於交談狀態。在長滿了細毛的花莖頂端,在幾瓣孩童手掌般的萼片中,竟長出了一張扁薄人臉。

沒有足以被稱為“頭顱”的腦殼。或說,它們的頭顱比起人類頭顱來顯然單薄許多,而臉上五官比起人類來也小了一號、扁了一號。鼻梁僅是葉脈管般的些微隆起,眼睛像是長了瞬膜的、魚類或兩棲類的眼睛。它們有著細薄的,透明蹼膜般的唇瓣。而在它們張合的口中,看不見牙齒、舌頭等物事。

它們在交談著。它們將自己的臉面轉向對方的臉面。萼片下,它們依序分岔的花莖如雙手般搖擺舞動著。昏暗中看不見它們的眼神;然而那人臉之轉向、前傾與後仰靈活自然,仿佛一對正閑話家常的老友一般。

K側耳傾聽。那確實類同於人聲。然而它們有屬於自己的語言。乍聽之下或許有些像日語,但亦有彈舌音、喉音或爆裂音的出現。有時甚至像是蛙類或鳥類的鳴叫。K幾乎可確認,那全然不同於任何人類語言。

他們試探著再挪近了些。然而人面花(Faciem Hominis)[1]似乎對周遭環境變化並不敏感。它們並未發現K與Eurydice的存在。

但此刻,Eurydice似乎突發奇想。

她拍了拍手。

兩株人面花先後轉了過來。昏暗中,它們小小的臉熠熠閃亮著。那瞬膜般的眼瞼如含羞草葉片般向下萎落,眼珠似乎也滴溜溜轉動起來……

它們沉默下來,靜靜望向聲音來處。

K與Eurydice沒再作聲。

幾秒鐘後,它們轉了回去,繼續它們原先的交談。

幾次重復試探後,K與Eurydice約略可以確定人面花無害於人了。盡管擁有雙眼,它們的視覺似乎並不完整;然而對於聲音卻極敏銳。只要附近有細微聲響,人面花往往立即將其臉面轉向該處;而原先的交談也必然受到幹擾,立即中止。

他們很快離開人面花零星分布的廊道,繼續前進。

越過中庭後,K與Eurydice進入了標示著“第一展覽廳”的建築空間內。

一空闊如巨獸肚腹的展覽廳。巨大的卵形玻璃櫥窗像是被拔除的、神的指甲般列隊貼壁而立。除了沙塵、落葉、玻璃碎屑與幾張過期報紙外,地面上猶且傾倒著幾座零星的,破損的展示台與玻璃櫃。然而在那碎裂玻璃櫥窗與玻璃櫃中,除了某些展示物的固定基座外空無一物。似乎早於遊樂園廢棄之時,所有展示物便已被清除凈盡。

就著尚未熄滅的天光,K拿出地圖再次確認地點。

他們繞過那些障礙,步入通往第二展覽廳的廊道。

他們又聽見了另一種聲音。

原先以為同是人面花的交談。然而隨即發現不是。在第二展覽廳入口前,K與Eurydice再度停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