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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像是人聲,而是某種水流激蕩般的聲響。卻也並非山澗野溪般規律的低鳴。那聲響的強度與頻率並不規則;像是幾個小孩同時蹲在一攤積水之前,調皮地用手拍水玩水一般。

(錯覺。細碎回音。童稚的嬉笑與叫喊……)

他們立刻發現,聲音來自廊道右側一道小門。小門上“非工作人員請勿進入”的標識猶完好存留。

K取出照明器,推門進入。Eurydice尾隨於後。

一股濃重腥臭撲鼻而來。

那是間孤立儲藏室。空間並不開闊,約十數米見方大小。其間依次挨擠著四座大型金屬層架。雜物們如被推倒的積木般淩亂堆放於走道。而照明器的光暈對側則是層架與雜物交錯積聚之暗影。然而或由於遮蔽,或由於照明器亮度限制;此刻K之視覺,其色感與輪廓,都被某種粗糲的,色調黯淡的粒子填充占據。如古典時代八毫米規格底片或監視錄像器之模糊側錄。在那樣的畫面中,事物均與其自身之重影相疊,而其輪廓則仿佛被菱鏡偏折了光線,以某些原先不存在之色彩呈顯——

水聲持續。

K步入前兩座層架之間的走道。然而在他清楚辨識層架上的物品之前,他很快發現,水聲來自第三座層架之後。

K小心跨越橫阻其間的雜物,穿越至第三條走道處。

那是一個人。

一具屍體。

女人的頭顱。頭顱圓睜著恐懼的大眼;仿佛乍然為照明器光線所驚嚇。其中一只眼睛尚稱完好;另一只則已嚴重腐蝕,眼球陷落於裸露眶骨中,如蜻蜓之死。她的左側太陽穴有個明顯傷口。暗褐色的血凍殘片如微小昆蟲般沾黏於四周……

女人並無下半身。她筋肉裸露的左臂在骨骼與血管的不規則斷面處消失。右臂尚存留,指向儲藏室內裏的方向;但並無右掌。手腕處同樣是個不整齊斷面。像一個未完成的石膏胸像抗拒著雕塑者對她的修整……

然而更怪異的是,她的頭顱與面容,她的五官,她的脖頸、胸口、僅存的右臂,整具破裂胸像般之半身遺體,均被包覆於某種質地黏稠的半透明膠質中。一顆龐大如史前巨蛋般,半透明的繭。然而那繭的質地並不均勻,有些地方十分清澈,但在較不透明處,除了沾染了屍體的殘骸與血汙之外,本身又帶有某種不規則的鐵灰色紋理或微粒。如一滿是針狀纖維的冰層。

“是M。”Eurydice突然說。

“那是M……”即便K未及反應,Eurydice的聲音依舊清冷,“我們還是來晚了……”

K看了Eurydice一眼,沒有說話。他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將她推向自己身後。他蹲下來,仔細審視了屍體僅存的眼珠,而後取出探測棒小心翻動屍體的頭顱。

膠質繭殼中,頭發皆已腐蝕毀壞。K在耳後與頭頸之連接處找到了幾撮僅存發絲。“M的頭發是栗色的?”

Eurydice點點頭:“是。而且她的面容確實是這樣沒錯。還是認得出來的。”

K沉默半晌。“你見過這種東西嗎?”K問,“這些把她包起來的怪東西?”

“沒有……”

“嗯——”K繼續以探測棒試探著那膠質巨繭,“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

探測棒之尖端正穿入膠質中。K掌心感到如人體裸膚般致密的阻抗。然而此刻,出乎意料,那屍體突然抽動了一下。

是屍體M的右手。觸電般的抽搐。

又動了一下。如一枚藏身於繭中,歷經漫長畸變而終究蘇醒的蛹,那屍體之右肘似乎正意圖自地面揚起。

K停下動作。

僅止於此。至少十數秒之間,那右肘回歸原先的沉寂,不再出現任何後續動作。

K繼續將探測棒緩緩戳入至膠質繭殼內。然而正當器械尖端正要碰觸屍體時,卻又有了回應。

不可思議地,仿佛意圖回望自身之來處,屍體M的頭顱竟開始緩慢轉動——

齒輪器械般的分節動作。M的面容依舊凝止於死亡驟然臨至之時。如一尊被酸劑嚴重腐蝕的塑料人體模特兒;驚懼,恐怖,欲望之扭曲與痛苦在他們的臉上溶蝕又凝固。(一張中世紀宗教畫。戈雅地獄照相之定格。)然而此刻,那頭顱開始緩慢偏轉。那偏轉如此艱難,不像是由自身肌肉牽動,反而全然類似某種鬼物,遭遇一不明之外力所壓制、拉扯、施暴,痛苦地拗折自身之軀體……

Eurydice不自覺後退一步。

“別怕。”K握住Eurydice的手,“是噬體菌。那可能是噬體菌的細胞質流動。

“我從前在資料上看過這種東西。”K繼續說,“但這也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這畸變的黏菌品種。你聽——”

照明器光圈已然轉暗。空氣中浮漾起一層冰冷霧氣。M的頭顱繼續艱難偏轉,展示太陽穴連接著後腦的大片撕裂傷。她的顱骨已被分解為許多破片。此刻在那頭顱偏轉時,屍體之右肘亦持續向上揚起。那斷裂肢體逐漸成為突出於整個屍身之團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