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返地球(第2/3頁)

其實,不管用什麽方法,我都得繞過月球。由於我不是數學家,所以不得不自己瞎琢磨,其實現在想想,當時我能夠順利地飛抵地球,多半靠的都是運氣。假如那時候我就懂得數學上的某種或然率,那是對我非常不利的因素,我敢斷定我就不會去苦思冥想地研究那些開關了。我覺得自己考慮到差不多的時候,就把所有朝向月球的卷簾全都打開了。我逐漸蹲下身體,離地面幾英尺的距離懸浮著,我等待著,新月形的月球逐漸變大。等到我認為球狀物已經距離月球足夠近了,我才將卷簾統統關閉,並借助在月球上空的這種高速飛過月球。如果沒有撞到月球上導致粉身碎骨的話,我想這樣是能夠飛回地球的。事實上,的確如此。

現在想想,那個時候的根本沒有感到害怕或者著急,簡直讓人不可思議。月球已經看不見了,在無盡的太空中,我乘坐在一個比微粒還小的飛行器中,等待著它降落在地球上。我的身體狀態還不錯,雖然頭部還是有充血的感覺,不過這種感覺在球狀物離開地球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小小的空間裏氧氣充足,讓我感到很清新,暖氣也很好。過了一會兒我就把燈關了,以免耗盡。腳底下能夠感受到地球和星星反射過來的光,除此之外周圍是一片漆黑。我有一種宇宙間只有我一個活物的感覺,這是一種絕對的寂靜,但是很奇怪,我竟不覺得孤獨,也不害怕,就像躺在地球的床上睡覺一般。這讓我相當訝異,因為在隕石坑待著的最後一段時間內我還極度地恐懼這種絕對的空虛。

我似乎沒有了情緒,不害怕、不著急也不關心,甚至連饑餓感都沒有。在返回地球的這段時間裏,是我活在世上的其他時間無法比擬的。我時而感覺自己在一種絕對的永恒中恒久地靜坐下去,就像蓮花上的神仙一般;時而我就覺得旅程中遇到了某種停頓。若是按地球上的時間來計算,這段時間都有好幾周了。我一直在漂浮的狀態下思考,抱持著一種無限自由的心情,我思考著自己活著的目的,思考著自身的存在和秘密。我感覺到自己在無限變大,甚至失去了各種官能,只是在群星之間漂浮。我一直在想著這個問題:地球之渺小,地球上生命的無限渺小。

我究竟是誰?這個問題縈繞在我的腦海,我對自己產生了極大的懷疑。假如是這樣的話,那麽我根本瞧不上貝德福德這個家夥,他虛偽自私,平庸淺薄,我和他只不過是偶然相識而已,我想和他斷絕聯系。我以前還認為貝德福德是個相當了不起的人,在我的眼裏,他很有能力,可是現在,貝德福德在我看來不過是在很多事情上蠢得像驢的人,他不僅是驢,還是驢的後代。我在回望貝德福德的成長軌跡,看到了他的童年,他的學生時代,他的青年時代,以及他的初戀。我在看他,就像是在看一只螞蟻。那段時間裏我還是保持著某種程度上的清醒的,而且那種感覺我至今仍無法忘記,我很是懷疑以前那個自信的我是否還能夠回來。不過當時我在思考以前的自己時沒有感到絲毫的痛苦,這大概是因為那時候的我沒有覺得自己是貝德福德,也沒有覺得是其他什麽人,只是有一種不尋常的想法。我沒有必要為貝德福德身上的缺點而感到不快樂,我只不過是漂浮在太空中而已,他的缺點跟我有什麽關系。

這種奇怪的信念糾纏著我,為此我不得不與它對抗了一番。後來我又特意回顧了一下自己以前生活得快樂的一面,那些讓我獲得能量的感情。假如當時能夠想到一些痛苦的感覺,我想那種要和貝德福德斷絕關系的想法就會終止。不過我無法做到。貝德福德正走在路上,他要去參加大學的考試。他在巷子裏奔跑,後腦勺上戴著一頂帽子,衣襟在身後飄蕩。我看到他在人群中穿梭和閃躲,那是和他一樣的小小的生物,他向他們點頭致意,和他們撞在了一塊。那真的是我嗎?同一天的晚上,貝德福德在一位女性的客廳裏哭泣,他那早就應該洗洗的帽子放在旁邊的桌子上。他和那位女士有著不同的情緒和態度。那是我嗎?這種分離的感覺為什麽我以前從來沒有感覺到?我看到貝德福德匆匆地去了林普尼,他要寫劇本,還和穿著襯衫制造球狀物的凱沃先生打了招呼。又看到貝德福德去了坎特伯雷。我真的無法相信那就是自己。

到現在我還覺得之所以會看到以前的自己,是因為當時我處於一種極度的孤獨之中,而且幾乎失去了重量,完全沒有抵抗的意識。那是一種幻覺。為了讓自己清醒過來,我讓自己往球狀物的壁面上撞去,兩手緊緊地握在一起,甚至狠狠地掐自己。後來我又把燈打開,拿著那份刊登著勞埃德船新聞的報紙重讀上面的文字。我閱讀那幾條真實的廣告,那個要出售自己Cutaway自行車的人,那個擁有財富的紳士,以及那個因為太窮而不得不賣掉刀叉的女士。這些人都是真實存在的,新聞也是真的。我告訴自己:你是貝德福德,這是你所在的世界,你必須回去,那是你日後的生活。雖然這樣掙紮著,可是還有另一種聲音在告訴我:看報紙的是貝德福德,不是你,你不是貝德福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