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荒顏 第七章 鼎劍候(第4/5頁)



“是。那又怎樣?”仿佛被一連串的怒斥逼到無法回避,公子舒夜忽地粲然一笑,坦然承認,“我覺得生無可歡,不如就死。反正人生一世、種種愛憎享樂我都算經歷過了。”

鼎劍候呆住,看著外表依然年輕英俊、卻處處透出頹廢死氣的同伴。

那樣的頹廢和絕望讓黑衣的王侯震驚不已,十年來他一直在兵權和戰亂中斡旋、極力向前奔走,卻是第一次停下腳步、看到了同伴眼裏的死氣。這個人啊……自從十年前在昆侖絕頂上失去了沙曼華,內心便開始消沉了吧?而敦煌這個故鄉也沒有給他足夠的溫暖:父親、母親、弟弟……生命中所有最重要的人都叛離他而去,只遺下他一人在這樣窮奢極欲的銷金窟內、醉生夢死地靠著幻境來麻痹自己。

——這些年來雖然坐擁敦煌、富可敵國,可舒夜的心、原來已經被侵蝕得那般厲害。鼎劍候看著生死之交,忽地微微嘆了口氣。

十年未見了……經歷了那般被人當作棋子的噩夢,九死一生地返回敦煌後,兩個修羅場出身的少年最終決定成為主宰棋局的棋手。他們訂立了攻守同盟,從此天各一方。十年來,一個掌控著絲路咽喉,積累龐大的財力;而另一個則在中原亂世中擁兵而起,左右時局。

他們已然默契地合作了十年,漸漸將這個天下都收入彀中。大胤經過內亂後,諸位藩王一起伏誅,然而王室元氣也由此大傷,地方割據漸起,多不聽帝都旨令。他以平民之身而封候,更擁兵左右了時局。景帝病入膏肓,懦弱無能,已經被他操縱於股掌之上,他之一言,幾已可以決定新王廢立。這個天下,已經沒有什麽是他們要不到、作不到的。

然而,就在這個當兒上,舒夜說:他不幹了?

錦衣玉帶的鼎劍候頹然坐入椅上,定定看了敦煌城主半晌,忽地低聲:“老實跟你說,景帝那老頭活不過年底了,我在帝都選了一支衰微的宗室,準備擁為新君——那孩子不過八歲,只得一個姐姐,內無臂助外無強援,已認我為亞父……待得攝政幾年,各方面再穩妥一些了,我們便可廢了大胤的稱號,取而代之。若有不服,我借助武林力量在朝野一起發難、你在敦煌手握十萬大軍遙相呼應,到時候,天下還不是我們的?”

那樣大逆不道的謀反之語,在這個黑衣王侯嘴裏說來,卻如同平常寒暄。

公子舒夜眉頭挑了一下,淡然:“帝都的事,不必和我說,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你一向看得準、出手快、下手狠。這局棋,你定然是能左右的。”

“這是我們一起下的棋!你忘了那時候我們在敦煌城下的盟約麽?”鼎劍候一拍扶手,憤然,“我們一起做皇帝!我做正皇帝,你做副皇帝——或者倒過來也行!”

聽得那樣的話,公子舒夜只是倦極的搖搖頭:“錯了。我那時候和你定約,只是希望能聯手做好兩件事:一、滅除明教;二、處置好連城。第一件事,今年你已做到:帝都下令普天下滅除明教、只怕得你之力最多。第二件事……”白衣公子忽地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連城如今二十一歲,已經是這樣的白癡了……夫復何言。你我之約,也已經到頭。”

鼎劍候雙眉一軒,終於強自緩了口氣,先不正面回答,只是道:“你以為帝都下令滅除明教,只為我的個人恩怨?——滅明教,只為打擊回紇在中原的勢力。最近幾年回紇國勢大盛,咄咄逼人。而回紇商人與中原貿易頻繁、多借著當地的明教摩尼廟作為落腳行館,將大宗財物寄放在此間,年終便源源不斷送入回紇。明教為回紇國教,傳入中原後教徒之多、已經超出朝廷所能容忍的程度——所以帝都大亂平定後、便要借著滅除明教,把回紇勢力打壓下去!這是大勢所趨。我不能造勢,只能借力造局。”

公子舒夜霍然回頭看著侃侃而談的同伴:那樣冷銳的眼角眉梢、隱約間有支配天地的魄力。鼎劍候繼續道:“說實話,我並不恨明教,雖然修羅場裏那段日子的確生不如死。可你不知道我去修羅場之前、在那些武林正派手裏受了多少比這更厲害的苦!而後來大胤朝廷上下、宮廷內外,比那更殘酷齷齪的事又少得了多少?……你因失了沙曼華,才恨明教入骨——其實你恨的應該是我。”

“你以為我不恨你麽?”公子舒夜冷睨了那人一眼,忽地低聲。

鼎劍候刹那間愣住,這樣冰冷的語氣仿佛一根釘子準確地從心臟裏穿過去、釘死了他。

“做了十五年的兄弟,我怎麽會不了解你?”公子舒夜低頭撫摩著白玉欄杆,淡然,“你真的會讓我做正皇帝?向來你都不甘於人下,非要自己操縱局面,若被人所用、則視為奇恥大辱,報復手段酷烈——在中原武林是如此,在昆侖是如此,在帝都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