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狂奴之血 第六節

  阿蘇勒立馬在台納勒河的東岸,面前赤紅色的河水緩緩流淌,他的背後是上萬具屍體漸漸被風雪掩埋,身邊是幸存的青陽武士們風一般馳過,向著北都城的方向撤退。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沉默的年輕人,青陽武士的勇氣被狼群擊潰了,他們心裏只有“活命”這個念頭。青陽部敗了,阿蘇勒明白。對於一支軍隊而言,最重要的士氣已經崩潰,如果此時朔北人追上來砍殺,可以像收獲麥子那樣輕松地把青陽武士的命收走。

  他來晚了,卻又不得不親眼目睹這片慘痛的戰場。其實早一些也沒有用,他沒本事逆轉這個失敗,他只有一個人一匹馬和一柄刀,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依舊是個無足輕重的孩子。

  風雪迷亂了他的視線,千余名孛斡勒的身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駐守在浮橋邊的孛斡勒看著最後一隊騎兵馳過浮橋之後,開始揮刀斬斷捆住剝皮松的繩子。阿蘇勒心裏一驚,在他茫然的瞬間,六座浮橋散開,成了一堆隨水而去的松木寬板。孛斡勒們回頭走向了他們的隊伍,和他們的夥伴並肩站立。阿蘇勒這才明白他們並沒有準備撤回來,河西岸雪塵遮天,朔北人的復仇就要來了。

  他忽然看見了孛斡勒們隊列前方的老人,那個熟悉的背影橫著一口刀,昂著頭,雕像般矗立。他瘦削而幹枯,像是古樹般不可動搖。十年之後阿蘇勒還記得那個背影,那時候木黎常常在傍晚的時候來看他練刀,最後又總是不屑地從鼻孔裏哼一聲,一言不發,掉頭離去,留給他的總是這樣一個孤獨卻倨傲的背影。

  “木黎將軍!”阿蘇勒大聲呼喊。

  木黎聽見有人喊他,隱隱約約地他好像聽見過這個聲音,卻想不起來了。他轉過頭,看向河東岸,看見了那個驪龍駒背上的年輕人。他的記憶有些混亂,也許是因為失血太多。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忽然記了起來。他的腦海裏是一幅畫面,夕陽之下一個赤裸上身的男孩揮舞著沉重的刀,一次次劈斬木樁,又一次次被彈得後退。男孩白皙的臉上滿是灰塵和汗,臟得就像一個從馬廄裏滾出來的小奴隸。

  木黎覺得那笨拙的揮刀姿勢簡直是對刀的侮辱,卻記住了他的眼神。無論多麽疲倦,怎麽大喊,那個男孩的眼瞳始終清亮,不染塵埃。刀的戾氣不能侵蝕他的靈魂,他揮汗如雨,舉刀過頂,大聲呼喝,可是木黎覺得那個蒸著熱氣的軀殼裏其實站著一個悲傷而怯懦的孩子……他站在很遠的地方,一動不動。

  如今他回來了,他居然長得那麽大了。木黎隔著風雪看他,看不太清楚,只能想象那個悲傷和怯懦的孩子,騎著一匹白色的馬,眼瞳清亮,不染塵埃。

  “世子,你回來啦?”木黎淡淡地說,笑了笑。

  他轉過頭去,面對撲進的人潮,再不回頭。

  聽到“世子”兩個字的時候,阿蘇勒感覺到自己心裏隱隱痛了起來,像是一柄薄薄的刀在那裏劃了道傷口。他幾乎就要忘記“世子”這個稱呼了,他再次回到故鄉,父親已經死了,蘇瑪嫁給了哥哥,他沒像父親曾經說的那樣成為保護族人的英雄“長生王”,也許父親本就是說了句戲言安慰他小小的心,試圖告訴這個兒子自己有多愛他,但是郭勒爾·帕蘇爾那樣的男人不會因為愛而把青陽的未來交給一個懦弱的兒子。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就像他的稱呼從“世子”變成了“大那顏”。

  可是木黎依然叫他世子,也許只是個口誤,也許是因為許多年過去了,在木黎的心裏阿蘇勒都沒有長大。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阿蘇勒十歲的時候,然而他就要死了,這份記憶就要消亡。

  阿蘇勒猛地給戰馬加上一鞭,沿著河岸狂奔起來。

  巴赫緊緊按住胸口,以防那道箭傷裂開。在第一場沖鋒中他就被流箭命中,但是他截去了箭尾,一直堅持,他知道領軍大將倒下對這支萬人隊的影響。但是現在那枚留在身體裏的箭簇已經把創口擴大了,如果他繼續策馬奔跑,那枚箭簇也許會更深傷到心臟。他艱難地喘息,他還想再堅持一會兒,他剩余的三千余騎兵剛剛撤到東岸來,他需要堅持到這些騎兵重新集結做好防禦。

  一匹駿馬以極高的速度逼近他身旁,馬背上的人在疾馳中伸手按在他的肩頭:“哥哥!”

  巴赫驚喜地扭頭,看見巴夯的臉,他幾乎忘記了胸口的痛楚,伸手握住了弟弟的手腕:“你到了!”

  “來晚了!”巴夯咬著牙,看見河對岸的孛斡勒武士們正砍斷那些剝皮松木之間的皮繩。確實太晚了,他抵達戰場的時候,勝負已經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