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狐之忿忿 第三節(第3/10頁)



  息衍打開酒罐聞了聞香氣,又翻檢油紙包,看到是玫瑰花生、梅子蜜餞、砌香櫻桃幾樣果子,搖搖頭嘆了口氣:“這酒倒是陳酒,這果子都是甜的,怎麽下酒?下酒的好物是肥瘦合度的豬頭肉、炸得酥脆的鴨皮、幾片鹹豬腿,花生該炸過灑點細鹽,牢頭你買這些,一看就是不喝酒的人。”

  獄卒一肚子火氣沒處發,剛要瞪眼,被黑衣從者伸手阻止了。

  “下酒的東西不好,可以再去買來。”他低聲下令,“按息將軍說的,豬頭肉、鴨皮、鹹豬腿、鹹花生。”

  “免了。”息衍擺擺手,“要死的人,為了一點下酒的小食婆婆媽媽,只會讓人恥笑……好箜篌!”

  他撫摸著那張老箜篌,嘖嘖贊嘆。箜篌式樣普通,也沒什麽銘文,想必不是什麽很值錢貨。同樣的東西在街頭賣,全新的不過值幾個金銖。這張怕是有幾十年了,被摩挲得太多,表面很多地方漆都被磨去了,卻光滑得像是深褐色的琥珀,泛著一層柔光。息衍細細地調弦,看起來愛不釋手。

  “不知是哪個老琴師用過的,好木頭。”息衍淡淡地說,“大概用這琴的人已經死了,後輩不懂事拿出來賣的吧?否則彈琴的人,誰能舍得這樣一張老琴?”

  獄卒沒說話,心裏卻突地一跳。這張琴是他冒著雨去敲一個老琴師的家門,便宜價買回來的,那個老琴師以前常在街坊裏說書,講薔薇皇帝那幾卷老故事,賺幾個小錢,活得很是潦倒,上個月剛死,兒子留著這張琴沒用了,一個金銖就賣給了他。

  息衍的指尖在弦上一挑,羽音清冽,襯著外面的雨聲,忽的一股寂寥慢慢地漾開。他的神色變了,不再笑,目光寂寂地看向窗外的黑暗,看著雨水打在窗台上飛濺。忽然間,他顯得有些蒼老,這時候他才真的像個三十多歲的人。

  “你說你那樣的人,本來就該在四處像孤魂那樣遊蕩,只是不小心進了牢籠,”息衍幽幽嘆了口氣,隨手理弦,“其實每個人何嘗不是不小心進了牢籠,從此就不敢出去……”

  獄友們都扒著鐵欄看他,覺得這個素有英雄之名的獄友莫非死到臨頭發了瘋病,這麽說話,倒像是有什麽人坐在他對面似的。

  “廟堂既高,簫鼓老也;

  燭淚堆紅,幾人歌吹。”

  息衍曼聲長吟,手中三十六弦歷歷而動,如屈指扣古木,拔刀擊堂柱。忽然他十指飛動,聲如裂羽。黑衣從者在同時吹響了短笛,笛音出奇的清澈,隱隱有白毅簫聲裏的那股清剛。他在笛子上想必用功很深,笛聲尾隨息衍的箜篌聲而走,絕不喧賓奪主,卻也不落下分毫,仿佛並飛的白色鳳凰以極高的速度切開浮雲,而後一同掉頭俯沖入海。周圍那些囚犯在音律上都談不上什麽造詣,可也能聽出笛聲和箜篌聲似乎和諧卻又交織纏鬥,分毫不讓。

  箜篌被息衍催動到極點,不再是白色鳳凰的華美端雅,而是如一只直沖天頂的巨鷹。笛聲也隨著扶搖直上,不肯有絲毫落後。黑衣從者一口氣極長,笛聲幾乎不受呼吸的制約,可此時那管細竹卻攏不住笛聲了,笛聲像是一條掙紮著要擺脫束縛的龍。囚犯只覺得照這口氣吹下去,那笛子就怕要裂了,那三十六根弦也怕要斷了,不知一個欽差一個死囚到底玩什麽把戲。笛聲箜篌聲已經壓過了風雨,每個人都揣著不安,隱約覺得有什麽危險正在逼近。

  是的,絕大的危險,就像是黑夜裏遊動的黑蛇!

  息衍的箜篌聲忽地一頓,翻上新高,同時放聲而歌:

  “人壽百年爾,誰得死其所?

  有生當醉飲,借月照華庭。

  我不見萬古英雄曾拔劍,鐵笛高吹龍夜吟;

  我不見千載胭脂淚色緋,刺得龍血畫眉紅。

  ……”

  笛聲中斷,黑衣從者拔刀,刀色生青,刀身筆直,刀鐔中那粒鐵珠急震,發出令人悚然的銳響。他伸手從背後摘掉大氅,露出渾身鐵鱗甲,每一片烏鐵上都隱隱透著冰絲花紋,那是淳國特產的冷鍛魚鱗鋼,風虎鐵騎便是使用這樣的鋼材打造鎧甲。黑衣從者打開死牢大門,看了一眼外面瓢潑般的大雨,提刀緩步而出。

  他的背後,息衍的箜篌聲越發高亢,仿佛十萬甲兵列陣,十萬戰馬躦蹄,十萬長刀轟鳴於鞘中。

  黑衣從者打了一根火把,可是火光不夠穿透黑暗。他環視周圍,隱隱約約六條黑影站在雨裏,對他呈包圍之勢。沒一個人打傘,因為他們需要緊握武器,兩個人持刀,一個人持重劍,一個人持雙手重槌,一個持長槍,還有一個人持一對帶鎖鏈的牙鉤。他們每個人都穿著全套甲胄,冰冷的雨打在他們的鐵盔上,濺起了水花,水花又順著甲縫一邊往下流一邊滲入裏衣,這樣寒冷的天全身濕透必然難受得很,但是沒有一個人動作,除了流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