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送行之人(第4/6頁)

且說萬硯方、萬得福二人腳下哪裏停得住一息半瞬?忙不叠運足力氣撒腿奔出。耳邊又不時聽見螺聲起落,忽覺它就在耳扇旁邊,忽而又閃逝於數百丈開外,真個是風聲鶴唳、鬼哭神嚎。兩人只一步不肯松緩,沿著中山中路沖撞一段,左彎右突一陣,居然迷失方向,在清河坊和太平坊間亂轉。一面奔跑,萬硯方一面趁隙指點萬得福:他那一折、一扔,將項迪豪傲世驚人的獨家秘術“穿心箭”打落河中,於項迪豪本人以及項二房一氏一族都是奇恥大辱。項家一向氣局狹仄、胸襟褊窄,結下了這個梁子,即便僥幸得脫一時,日後必定還是要孳生出大嫌怨來的。

正說著,但聽耳際又是一陣螺角長鳴,回頭一瞥,卻見高銀巷口站定了一高一矮兩條大漢,高的那個身穿一襲黑綢長衫,矮的那個則是一身淺色短裝打扮。這裝束恰與萬氏主仆二人相仿佛,而兩人身外不及一丈之處已然圍聚了數十名赤膊人丁—他們正是從湖墅碼頭上趕來的項家過塘行的水手。這一圍定,當先一個濃眉大眼的水手便手叉腰眼,罵將起來:“呔!我說這兩個潑蹄畜生給我住了!膽敢折毀我家少爺的雕翎羽箭,還不跪下領罪受死!”說時兜臂一招呼,四圍人丁撒腿沖身,直向圓心合撲過去—恰成一個蓮卷狂蜂之勢。孰料這個合撲之陣尚未成形,只聽得一串皮崩肉破之聲,好似豬販子扁刀捶打裏肌片的亂響。這數十名水手便在片刻之間東歪西倒,渾似那臘月頭上因風起舞的枯黑菊瓣,一抖絡便甩了個遍地埃塵。路當央的二人卻文風不動,穿黑綢長衫的隨即啞著嗓子道:“如今是什麽朝代?什麽歲月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裏由得你們這些無聊棍痞當街設法懸禁,定人罪罰生死?渾蛋之極!”言罷袍袖一揮,來了個走石飛沙,將那幾十名水手猶似驅掃落葉似的全卷到街邊店家檐下去了。

“不知北京飄花門無影掌孫少華師父到了杭州,真是得罪!”這話彌天蓋地,恍如自雲端傳來。發話的人站在高銀巷、惠民街口的一處角樓之上,白衫飄然,正是項迪豪。說時人影嘩的一聲有如鷂鷹探兔、鳳鳥攫珠一般飛身下樓。兩足才一點地便踩成個金雞步,順勢一拱手,說他是行禮問候也可、說他是開門討招也無不可。

這孫少華也不失禮,欠身拱了拱手,袍角翻飛,竟又掀動無數的沙石。

站在孫少華身旁的那個小個子這時也欠身揖手,擺了個一模一樣的架式,隨即一擡頭,旁觀眾人這才看清楚:此人身量之所以矮小一些,乃是因為他不過是個年方十三四歲的少年。這少年雖然不夠高大,可是一張紫紅面皮襯得眉宇軒昂、豐頰隆準,加之目光如炬,氣度恢弘,儼然已相當成熟,見識過不少大場面、大陣仗的架式。此刻孫少華反倒收了身段,微微一笑,道:“久聞德勝壩為杭州湖墅一帶五壩過塘行中翹楚。這翹楚之中又以項二房家下精銳號稱‘江浪巨子’。不料今日一見,不過是幫青皮痞棍,竟爾攔路作虎,欺壓外鄉過客。誠可哀可嘆之至!”說到這兒,回手牽起那少年的手,道,孝胥,咱們不與這幫人一般見識,走!”一面說著,人已好比冰上推臼似的滑出兩丈開外。

可項迪豪豈甘就此罷休?當即再使了個“落地金錢”的身法—把身一縮,右腳踞地、左腳伸出,將身軀來個大車轉,而伸出那腳便就地掄圈。左腳圈罷、改圈右腳,如此兩腳輪轉不休,也狂掃起一片沙塵石礫。未曉究竟的,只道項迪豪串演起舞台上的摔打龍套,哪裏知道他這“落地金錢”還分上中下三路—上路如捶炮、直攻人下陰,中路如槍矢、貫穿人膝蓋,至於這下路尤其厲害,又稱“喪門帚”,專掃人小腿脛骨。清末水師提督李準手下的武術教頭康昆—外號人稱“飛腿康半天”的便是—正緣於與另一水師提督李世貴轄下莫家拳名師莫林爭勝,結果一招落敗。那虧就吃在莫林使了莫家拳中這一手“落地金錢”,登時折斷兩條脛骨。項二房祖上與莫林有通家之好,武林史稱:項、莫莫爭先/莫、項向(即項字同音)無前/人言項、莫雙聯手/天下無敵水無邊”。是以項氏亦深通莫家拳的精髓,號曰“南腿雙秀”。項迪豪這“落地金錢”掃出,直取孫少華下盤,是個有死無生的殺招。

避身一旁巷弄之中的萬硯方睹此,不覺大驚失色,暗想:這項二房也是江湖旺族,譽滿江南,怎地如此不分青紅皂白,便對外來的路客下了這樣重的殺招?卻是他身邊的萬得福自忖道:京中來的這同鄉孫某人款款從容、落落大方,言談舉止並無失當,怎麽能眼看他被這浮浪人欺壓?正待飛身上前、出手抵拒,忽見那項迪豪就地翻了幾個昂天背地滾,縮身如一烏龜,打起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