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送行之人(第2/6頁)

萬得福雖說是萬籟聲的徒弟,又是侄孫,可這是名分、輩分上的關系,實則兩人年齡相去不過六歲,情同手足。經萬籟聲這一薦,迢遞千裏,從此參商難逢,不禁悲從中來,當下膝頭一軟,跪倒在地,放聲嚎啕了。萬籟聲見他這一跪一哭,真情流露,卻也知道這徒兒向武習藝之心別無旁騖,於是攙扶起來,道:我也是一時頓挫,不意悟了個遁世逃爭的門道,也誤了個鉆研窮究的機心。看你用志不紛,乃凝於神,日後或許能有大成。這樣罷,我且傳你一部身形步法。這是我從那一趟打擂回來之後琢磨出來的功架,能不能發揚光大,就全在乎你個人修為了。”

這一招也是從“六合判官筆”中衍出,在第二十二式“妙寫黃庭”和第二十四式“點石成金”之間。原先的第二十三式叫“側馬揮毫”,是急攻之勢,仍是將上一式縮滑劈出的右腿弓出,但是比原先的“側馬揮毫”多了個擰腰旋勁的關節—妙的是,這關節正是當初擂台上歐陽秋所運用的螳螂拳坐盤式的變化。換言之,秋去春來這忽忽九個月間,萬籟聲念茲在茲、揮之不去的仍是臨陣打出“詐胡拳”的那一交接之間,竟因此而將對手的一記殺招轉變成自己的一個守式。

“此式尚無名目,而且也不能應用在別處,可我前思後想,總覺著這一擰腰是把上一式‘妙寫黃庭’的躲閃之法又深刻了一層,仿佛將‘妙寫黃庭’那種縮頭矮身的屈辱之氣轉成了一股睥睨成敗的瀟灑之氣、軒昂之氣。只不過它只是一式單薄的身形步法而已,與接下來的‘側馬揮毫’、‘點石成金’連絡不成一個全招,這是我藝業不精、領悟不到的緣故。或則有一日,你在我硯方大叔那兒能得著什麽體會,也未可知呢!”當下又將式子演練一回,著萬得福也演練了幾趟,再囑咐他見了萬硯方得喊“曾爺爺”才合乎禮節諸如此類的言語。

閑話不提,且說萬得福投在萬硯方門下,便全然不是先前在自然六合門中的景況了。這萬硯方是前清的遺民,光緒十八年壬辰生人,比萬籟聲大了十二三歲,腳下還有偌大一爿橫跨產銷兩業的絲綢生意,因為老父萬子青尚稱健在,所以到了快四十歲上,外人猶稱少東。萬得福投這少東去,見面便依著萬籟聲吩咐喊了聲“曾爺爺”,不料萬硯方把臉一板,道:“誰是你家爺爺?”這個硬釘子碰得萬得福灰頭土臉、鼻梁深處一酸,就要落淚。萬硯方將他帶來的投帖再讀了一遍,顏色才緩過來,命下人將他行李安頓了,仍是正容肅色地說:“我這裏不是武術館,我也不是什麽拳客鏢師;你師父讓我‘將攜指點’你,我可不懂什麽‘將攜指點’。這麽罷,你要是想做生意,便留在上海,我安排你到綢莊上學點貨記賬;你要是想學手藝,我送你到杭州織廠裏拉機器—如今織廠裏都不用木龍頭,用的都是電力機,一點也不辛苦。”

萬得福聞聽此言,猶似冰雪澆頭,再加上旅次勞頓,幾乎暈了過去。只道千裏間關,能在名師指點之下學成一身技擊,打遍天下高手,聲震江湖,哪裏曉得卻要給人來當下作,一時之間只能順著萬硯方的話尾,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怕辛、辛苦。”

說來只能怪萬得福時運不濟,這少東萬硯方這些日子以來正忙著絲綢生意上的事,無心應付什麽千裏姑表萬裏姨的告幫親戚。原來辛亥革命以降,滿清一旦覆滅,國民政府成立,這龍袍、朝服、頂戴等儀制全換了套。紅門局官機停擺,江南絲綢業也起了絕大的變化。浙西太湖之濱,地理天氣皆適宜種桑育蠶,但是杭州四郊農戶多以出口生絲為主。在機織供應方面,沒有了舊式的官服,也就少了絕大部分的生意。可是在民元之初,杭州自一家名叫“大有利”的電廠開始引進了這種新的動力,為絲綢業帶來了極重要的刺激,幾乎也就在同時,原料也不再只用生絲,而雜用各種纖維交織,非但花色繁多,成本也隨之降低,需求因而擴大,售價自然下滑,市場便得以興旺起來。另一方面,生產工具上也出現了極大的改革:留學日法的許潛甫、留學美國的王士強等人先後引進了東西洋較為先進的染整、翻絲、撚絲和搖紓等技術,遂使上海和杭州分別成為平民絲綢工業與市場的兩個大據點。萬得福來到上海的時間,正是民國十八年仲春時分,此時東北易幟,大亂稍弭,然而諸省大小軍閥戈戟未安,絲綢業在大幅擴充之下忽然又受到戰亂的影響,搞得進退失據。經營者已經投下了血本,卻眼見戎馬擾攘,各省市紛紛備戰,哪裏還有商機可言?倘若收手不幹,必然是認賠收山的下場。於是許多廠家索性在解雇工人之余,將已經勢成淘汰的手拉機—俗稱“木龍頭”者—奉送工人,有的連花樣本子也附帶送出,抵賠遣散的部分費用。如此一來,人人可以門戶獨立,自產自銷,絲綢價格大亂。萬硯方正要走一趟杭州,看看廠市動靜,一聽這萬得福說“不怕辛苦”,轉念忖道:反正這人是要安置的,自己也要成行,不如將他一道前去,再作道理。當下應聲囑咐道:“你就同我一道上杭州去,也別辜負了令叔祖的一番巴望。”說時心裏還轉過一道念頭:找機會也考較考較你們自然六合門的莊稼把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