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送行之人(第3/6頁)

話不絮煩,只道這非師非徒、不祖不孫的二人成裝上路,倒有幾分一主一仆的況味。萬得福賦性篤厚、緘默少言,且應對進退上極有分寸,頗得萬硯方歡喜。走水路小輪來到杭州這日,已是午後申牌時分。兩人才下船登岸,卻見碼頭上負責接駁運輸的兩個“過塘行”人丁起了爭執,哄鬧不休。過了大約一刻之久,小輪上的人才弄清楚:原來是這湖墅地區五壩上沈家所經營的過塘行腳夫與項家所經營的過塘行駁丁因互爭水道,起了口角。沈家的人仗著丁口眾多,將項家的夥計打落水中。於是有救人的、有叫罵的、有通風報信的,更有駐足圍觀看熱鬧的。正吵嚷間,但見德勝壩那邊駛來一艘大駁船,船首簇擁著一群殺聲震天的赤膊武士。不消分說,這是項家從本壩上調集了幫手前來討怨的。那邊人等尚未下船,竟“颼”、“颼”、“颼”地先飛出三支大羽箭來,一支落入河心、一支釘上碼頭的纜樁座兒,另一支竟飛得遠,一徑向這小輪的側舷飛來。

萬硯方眼見此箭不偏不倚朝自己的面門鉆射,正待側身躲過,心念電閃:我躲過了,身後無辜百姓豈不仍要遭殃?可這一遲疑,箭又躥近了丈許,直逼他眉心而來。

偏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萬硯方看似好整以暇,實則已暗中蓄積內力,要使出一記他鉆研已久,卻始終未嘗臨敵實用的“兜扣撲”;它是從猴拳第七十五式的“兜把爪”而來。在猴拳中,例分北派、南派。南派猴拳創自廣西十萬大山僧人史園登。這和尚原是明末抗清名將史可法的族親,於史可法殉國後削發出家,在深山古刹中揣摩群猴嬉鬧打鬥之情狀而悟得。園登和尚只傳了一個名喚廖佛的農家子弟,廖佛隨之學技十余年,亦不知學成與否。忽一日,和尚把他喚了去,道:“今日與你送行。”言罷一揖及地,把這廖佛嚇傻了,忙道:“師父為什麽要趕我下山呢?”和尚又一揖,急得廖佛慌忙跪下,這才看到他師父袈裟下擺裏的一雙腳踩的是猴拳第九式的“單吊蹄”—奇的不是這步子,而是那一雙光赤溜溜的腳巴丫子,已然長出夾灰夾褐、又濃又密,足有兩寸來長的猴毛。和尚仍不言語,緊接著又一揖,雙腳變了個“左右圈橋”的式子。接著一連十六揖,底下那一雙連足趾都長成猴爪的腳掌可以說是瞬息百變。廖佛且看且想,終於憶起這是一連十八個步姿,招招從他精嫻熟練的拳套中拆出,合起來卻是另一組奧妙無比的縱躍騰閃之法。和尚將全套步法再演了兩回,道:“不拆不成/越拆越成/不散不聚/越散越聚。”說完一扭身,便好似一只猱猴般的消失了蹤影。

廖佛得此十八步,稱之為“送行步”。是後傳承猴拳者,獨那最受師尊賞識的弟子可以於出師之前一刻習之。江湖上聞知“送行十八步”的人多,真正見識過這一套步法的人卻少之又少。這一套步法之中全無進襲攻伐的殺招,能夠運用它的高手卻知道:倘若配合原先猴拳八十式中的某些拳招,則可反守為攻、以退為進,於敵始料未及之險處一擊制勝。

萬硯方此刻準備施展的“兜扣撲”,便是將“兜扣爪”配上“送行十八步”中的“魁星踢鬥”,將那來箭撥落。誰知箭鏃將至未至,橫裏卻忽然躥出一個黑影,如沖天陀螺、如冒地流星,又似一支兒童玩耍的竹蜻蜓斜剪叢花出墻頭,直上層雲望春風,只在不及一眨眼間便截住了來箭。待這身影一落地,萬硯方才認出此人正是萬得福;萬得福所使的,也是他自己未及思忖、一發而至的無名招式—與萬籟聲臨別之際,萬籟聲所傳他的那“妙寫黃庭”與“點石成金”之間的一擰腰。日後萬硯方給這一擰腰、旋身飛起的式子起了個名稱,叫“奉先斷腸”。呂奉先,即是三國第一勇將呂布,曾以轅門射戟一事聲震天下。這“奉先斷腸”所取的典故自不免有取笑古人之意,卻也吻合這擰腰沖身的形姿。閑話暫且不表,且道這萬得福不意在情急之下活用了萬籟聲創而未發的一個招式。可是他初涉江湖未經世事,畢竟還是捅了個紕漏—原來這麽沖身旋起,一把抓住來箭,解了萬硯方之危也就罷了,然而他少不更事,順手一撚,竟將手中的竹竿雉羽雕翎箭一折為二,應聲扔進河道裏去。萬硯方睹之大驚,連忙抄起萬得福手臂,道聲:“還不快走!”偏在這時,原先水道上相爭不下的兩標人丁當下停手住腳,真個是鴉雀無聲。而對面德勝壩駛來的大駁船首處卻站出一個穿著白綢上衣的青年。

這綢衫青年朝一溜煙躥去的兩條人影凝望良久,直至長街盡處杳無影跡,這才微微點了點頭,立時不知從何處揚起了一聲螺角,這一聲短促而低沉,如擊龜鼓,鳴出一個“東”字,緊接著正東三兩裏開外又響起了另一聲螺角,其音更低、更沉、更短促,直如樹枝林梢間的昏鴉哀啼,啼出一個“繞”字。如此連綿迤邐,螺聲亦曲折遠遞,仿佛傳交著什麽信息的光景。此時碼頭上陡門壩沈家與德勝壩項家兩爿過塘行的人也不打鬥口角了,反而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起來。俱說這外地來的兩個尷尬人居然折了項二房大少項迪豪的羽箭,這一下鳴螺傳呼,撒下天羅地網,一時三刻之內必能一舉成擒,屆時再往德勝壩看他一個天大的熱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