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最是倉皇辭廟日(第3/6頁)

原來這“水龍槽”煞住的位置,正對著一堵石墻。這墻的另一面是老宅第三進西廂和南面側房之間的一個犄角,格局方正,本是南面那側房的裏間。按老漕幫舊制,這四四方方的一個犄角既無窗、又無門,只以一道屏風與南側房的外間屋相隔,平素極是幽暗。即便是白晝辰光也得掌燈才能辨物。萬老爺子厭其壅閉,且空氣混濁,鮮少至此,所以大都只用來貯放一些儀仗、宗卷之類的物事。除非有那不足為外人與聞、也同祖宗家門大事無甚關涉的事,才會繞過屏風,到此交代。通常情形,不外是瘸奶娘、哼哈二才和萬熙等人在灑掃應對進退上有什麽不得體、不合宜的地方,萬老爺子總會將人叫到老宅西南角上這裏間屋來訓斥教誨一番。據萬老爺子說,這西南角原來在祖宗家舊制就是個刑殺之地,老漕幫中有人犯了嚴重的規矩,不得不以家法處置之時,便常在此地執行。

可萬得福沒想到,就在他雙目所及之處的墻上竟然鑿穿了一個約莫有黃豆大小的孔洞。奇的是,這孔洞是新鑿的,洞口尚有石粉殘余,隨著一脈水流沿墻向下滴淌。此外,孔洞也不是橫平通直鑿出,而是有一稍稍向右上方傾斜的角度。萬得福自然湊上臉去,貼墻細窺—端端嚴嚴看見小爺萬熙坐在平時萬老爺子教訓家人的那張椅子上,俊秀的臉上不時閃爍著不知是燭苗還是燈焰的暈黃光影。只他臉色倒十分凝重,笑聲顯然來自另外一人。只這孔洞不會轉彎,是以看不出是什麽人來。倒是那人笑過之後,又說了話:“連我也想不到這孩子年方十七,卻有如此膽力、氣魄。來!瞻兒,你就把你最拿手的那段兒《火燒戰船》給小熙叔叔唱上幾句。”

立時,平空爆出了一聲吼—是另一個罡氣淋漓、嘹亮渾厚的嗓子—叫了個板,果然唱起《赤壁鏖兵》裏黃蓋放火的一節。這戲當年袁世海和裘盛戎合作過一盤錄音—由袁飾曹操,拿手唱段自然是《橫槊賦詩》的片段;而裘氏工銅錘花臉,別開“文凈”一路生面,唱工細膩溫厚,帶有濃重的鼻腔,俗人常以“傷風花臉”稱謔之。但是在《赤壁鏖兵》裏,曹操是當然主角,所以在設計這第二凈角搭配時佐之以斯文見長的裘氏,雙方各自的特色便相得益彰,不致沖撞。可是此際隔壁屋裏扯開嗓子唱《火燒戰船》這個段子的人用的卻非裘派唱腔,而是聲震屋瓦的袁氏唱腔,黃鐘大呂,響遏行雲,竟有直追金少山的氣勢—

“大丈夫能把乾坤變—/東風出送第一船/大江待我添熾炭/赤壁待我染醉顏/萬裏長流當匹練/信手舒卷履平川/東風起/燒戰船/應笑我白發蒼蒼著先鞭/烈火更助英雄膽/管叫它八十三萬灰飛煙滅火逐天/收拾起風雷供—調—遣—”

這人才唱罷,先前那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道:“熙爺!這,可不只是唱唱而已哦!小犬若是生在三國時代,非但黃蓋的頭陣要叫他給搶下了,就連那火燒連營七百裏怕也沒有陸遜的事了呢!”

萬熙微微一抿嘴,勉強賠個苦笑,道:“達公自是一世英雄,誠所謂‘虎父無犬子’,令郎日後的成就想來也非同小可才是。”

“熙爺您過獎過獎了!倒是熙爺如今繼承大統,領有數萬之眾,局面才非同小可了呢!”那人說著,又打了幾聲哈哈,接著道,“所以呢,我還是先前那幾句老話,前人早有明訓:‘青葉紅花白蓮藕/鼎立江湖不分家’。當年貴庵清和敝洪英,再加上直魯豫北五省裏的白蓮教,倘若能眾志成城,不分彼此,早就一統天下了。舍下先祖獻出‘海底’,想要廣結江湖豪傑,為的也是成就一番震古爍今、驚天動地的大事業。要是老前輩們通情識理,也不至於在日後生出那麽些不必要的誤會—這些,唉!萬老爺子在時我不知說過多少遍,信也不知寫過幾十百封,可他老人家偏不肯聽。眼前熙爺就要當家,何不將小老兒的話往懷裏放一放,三思三思—”

底下的話,那人說得窸窸窣窣,萬得福沒能聽得真切—可此際也無須聽得如何真切了—他已經十拿九穩知道對方正是早年哥老會的世襲領袖洪達展,字翼開,他的父親早年在杭州蓋電廠發跡。抗戰軍興,洪達展以油電業富賈出身,輸巨資、籌糧餉,很替時任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的“老頭子”賣過幾分力氣。旋於抗戰末季躍身從政,以發展實業、振興商務為號召,尤其在處理外債上表現得可以稱得上是長袖善舞,極盡借東挪西、朝三暮四的能事。此人生平最得意的卻是他自創一格的“蛇草行書”,甚至以之而名家,政壇商場上捧場爭購者所在多有。只萬老爺子始終不以此人為正派。且早有諜報指出:當年以棉籽油代桐油,借桐油還援款的一樁公案正是此人出的主意。不料萬老爺子屍骨未寒,這人卻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聽光景,還把他自己的兒子也帶來了。萬得福心下一凜,連忙輕聲搓洗了一回,躡腳爬出“水龍槽”,拾起條凳上的衣褲和那雙棉鞋穿上,再踅回墻邊聽下去。此刻卻是萬熙在那裏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