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白袍如雪寶刀橫

華冠擡起。

一串串珊瑚、松石、明珠穿綴的流蘇向兩邊分開,隔著九十九級階梯的距離,依稀露出一張美麗而憔悴的臉。

那一刻,是一場恍惚的夢。

那一瞬,仿佛足足經過了千年。

楊逸之劇烈跳動的心,在那刹那突然靜止。

他死死地盯著祭台下的人影,卻總感覺無法看清、無法看清。

他掙紮著,想要起身,卻猛然覺得肋下一痛,已被重劫封鎖住經脈。

緩緩地,他委頓在石座上。心,痛得幾乎死去。

早已注定的命運宛如青天,籠罩在他頭上,讓他無法抗爭。無論他怎麽掙紮,他都不能改變分毫。

他宛如第一代的非天之王,只能以苦行感動上天。

而今,他的苦行還遠遠不夠、遠遠不夠!

重劫微笑著注視著他。

仿佛親眼目送一枚星辰的墮落,又仿佛將一片皓潔親手染上灰土。

那個清俊若神的男子,第一次如此無助地墮落在永恒的絕望中,他的每一絲痛苦都令那蒼白的惡魔興奮不已。

一陣號角聲傳來,俺達汗那頂巨大的金帳在地平線的盡頭出現,緩緩向這邊移來。無數旌旗繚亂,蒙古貴族們跟隨他們的大汗,群集祭台之下。

那一刻,預示著慘烈的祭典即將開始。

楊逸之的意識在逐漸模糊,那種冰山般的冷漠感正一點點襲來,將他吞沒。他,逐漸又變成了那個高高在上,沒有半點慈悲的神明。

——你將親自刺出她頸中的鮮血,染紅亡靈之旗。

重劫的話語回響在他耳際。

在沉淪入無盡黑暗的一刹那,他用最後的力量擡起頭,看著重劫。

那一刻,他的悲憫、從容、淡定都化為塵埃,他眼中只剩下燒灼般的憤怒與怨恨。

——終於和我一樣了啊。

重劫臉上浮動著滿足的微笑,躬下身,向楊逸之致意。

一柄蛇形匕首,握在他的手掌上,被冷風吹動,發出微弱的鳴聲。

重劫恭謹地跪倒在他身前,舉起雙手,將匕首呈上,似乎要讓他看清這柄利刃——即將殺死她的利刃。

楊逸之憤怒得想要呼喊,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他最後的目光,盯在祭台下跪倒的女子身上。

女子怔怔地擡起頭,她的神色盡收入他眼簾。

驚恐、關切、痛楚,也帶著謝意與愧疚。

大軍緩緩行來,將她的身影吞沒。他依稀看到那威武的王者,執著她的手將她扶起。

然後,一切都已遺忘。

重劫緩緩站起,他面前端坐的,已是一尊神明。

即使最靈巧的工匠,也無法雕出如此完美的面容。當他身著白色華服,端坐在巨大的玉座之上時,他便如天神一樣威嚴、肅穆。尤其是他的那雙眸子,充滿慈悲,漠然,就像那悠遠的藍天。

世人都被他照耀其中,卻沒有一個人真正得到他的憐憫。

重劫轉身,一步步走下白玉長階。

俺達汗,十二土默特首領,都在靜靜地等待著他。

這一刻,陽光最為耀眼,預示著一場華麗的慶典。即將開始。

相思跪倒在地,雙手托著巨大的亡靈旗,纖弱的雙肩劇烈顫抖著。

雖然隔著長長的台階,她仍能夠清楚地感受到,楊逸之在看到她時,心中的震驚與絕望。

他忍受著怎樣的痛苦與折磨,才令她逃脫。她卻再度投入樊籠,這一切,將化作刀、化作劍,化為最惡毒的毒藥,摧毀他最後的希望,最後的信仰。

她,竟是那麽殘忍麽?

相思猝然閉上眼,淚水墜落在白玉台階上,碎為粒粒塵埃。

為什麽,她的天平上,要將他作為砝碼,而另一端,卻是荒城兩萬百姓。

而無論權衡多少次,她總是要放棄他,注定要他痛苦。

她,竟是這麽殘忍麽?

愧疚如浪濤一般湧來,讓她再也無法承受,她將臉深深埋入托起的旗幟中,哭倒在冰冷的台階上。

亡靈之旗如夢魘般將她緊緊包裹,鮮血與穢土的氣息潮湧而來,瞬間扼住了她的呼吸。

那一刻,她痛苦得只想死去。

也許,只有身化飛灰,才能贖去自己的罪愆。

她迷蒙地,感受到一個人伸手將自己扶了起來,將她從亡靈之旗的纏裹下解開。

她的心仍在抽搐,甚至根本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俺達汗望著這位盛裝痛哭的女子,忽然感到一絲惆悵。

男人的功勛,為何必要建立在女子的支離破碎之上?

重劫自玉階頂端一步步踏下,每一步,都威嚴而神聖。

這座白玉祭台,象征著蒙古最高的尊嚴,象征著成吉思汗傳承的八白室,具有無上崇高的地位。就連當代大汗,也不由得躬身迎接八白室的神使。

重劫讓開身子,將那柄漆黑的蛇形匕首,交給了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