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儷影輕鴻(第4/6頁)

他站起來,再向陡壁上攀上去,這一次,更覺得身輕骨健,竟然一下子輕飄飄地攀到了幾十丈高的坡頂。站定了,回頭看見離兒在下面遠遠地向他招手,示意他跳下來。沈瑄望望,上坡容易下坡難,那坡道竟就是一個筆直的峭壁,他不覺膽寒,把離兒的口訣又默念了一遍,一咬牙,向下沖去。只覺得身子直往下墜,就要栽到坡下去了,腳上一絲兒不敢泄勁,一步步緊緊踏著巖壁,步子比身子的墜勢還快。所謂飛檐走壁,大抵如此了。一忽兒,終於沖到了坡下,心裏猶自撲撲亂跳。擡頭一看,離兒沖著他微笑,滿臉贊許,他頓覺一股豪氣上湧,拔起腿來又向坡上沖去。

如此又練了幾回,離兒道:“可以了,我們這就下去吧。”兩人走到懸崖邊上看下去,天色已暗,底下黑沉沉的不見底。離兒道:“你現在自己下去吧。”沈瑄忽問:“離兒,我下去了,你呢?”離兒道:“你下去了,我當然跟著就來。”沈瑄道:“你右腳有傷,不妨事麽?”離兒臉上一紅。沈瑄明白了:她自然是要等我下去了,再往下跳,好讓我在地下接住她,卻又不好意思說。當下道:“我這就下去了。”離兒低聲道:“千萬小心。”

沈瑄提了一口氣,縱身向懸崖底下躍下去。一時身如白鶴,在巖壁上一掠而過,說不出的爽快。但心中腳下卻也是一時不敢懈怠,轉眼間“飛”到了谷底,安然無恙。擡頭望望上面,離兒也一躍而下。她傷了一足,站也站不穩,此時只靠左腳在巖壁上點躍,顯得步履沉滯,身形晃動。但依舊這麽“飛”了老遠。終於“忽”的左膝一軟,栽了下來。沈瑄沖了上去,伸出雙臂去接她。只是這一墜勢實在太猛,離兒的身子撞進沈瑄懷中,兩人一起倒下,向一邊滾去。此處也還是一個較緩的山坡,兩人直向坡底的山溝滾去。沈瑄見勢不能止,忙把離兒抱緊,身子一側,滾向山坡上的一棵樹下,撞在樹根上,總算停了下來。樹葉被震得落下來,“嘩嘩”地灑了兩人一身。

沈瑄待要推開離兒的身子,忽見她擡起頭,兩眼迷惘地看著自己,想是摔暈了。沈瑄將她扶起來,兩人靠著樹,默默無語。坐了一回,站起來向山下走。夜色沉沉,山道上空無一人,卻時不時有幾只寒鴉突然“撲啦啦”地從凋寒的枯枝上飛起。離兒拉著沈瑄的衣袖,一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後,仍是只用左腳跳著。沈瑄只得又伸手攙住她。不知走了多久,山道一轉,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座大廟,匾額上書“蔣山祠”幾個大字。

離兒道:“沈大哥,我走累了。今晚就歇在這座廟裏吧?”沈瑄道:“也好,你腳傷未愈,不可走遠了。”沈瑄推開廟門進去,只見淡淡的月光灑下來,卻是一個十分整齊的大殿,香案上還供著花燭、高香、豬頭、果品之類,地下擺了一只碩大的香爐,滿滿一爐的香灰紙錢。看起來這座山中廟宇,香火卻是極旺。原來這蔣山祠裏供的是鐘山的土地,人稱“蔣侯”的。漢朝末年,廣陵人蔣子文在此地做官,官任秣陵尉——秣陵便是金陵的舊稱。蔣子文這個人生性酷虐無度,放蕩好酒,在鐘山下追擊盜賊時被打死。到了孫吳時,卻有人在鐘山腳下見到他,他自稱是鐘山土地,叫百姓給他立祠,否則將有大咎。當年吳中瘟疫、蟲害、火災齊發,百姓惶惶不可終日,於是孫權就封了蔣子文做“中都侯”,在鐘山下給他建了廟堂,塑了金身,連鐘山也一度改名為蔣山。

香爐中還殘存了一些明火,沈瑄找來一截紙錢,做了個引紙,點燃了幾只香燭,大殿中頓時明亮起來。

擡頭看看那座蔣侯的塑像,蟒袍金帶,面如冠玉,十分的體面威武,可眉宇之間,仍舊透著一股暴虐之態。想來當年造像的工匠們,對這個仗勢欺人,作威作福的土地老兒,是看得非常明白的。沈瑄正想著,忽然聽見離兒在背後念道:“開門白水,側近橋梁。小姑所居,獨處無郎。”回頭一看,離兒正對著旁邊一座年輕女子的塑像出神。那詩句本是被人刻在石碑上的,道的正是這個女神“青溪小姑”,傳說是蔣侯的第三個妹妹,未嫁而亡,時年二九,也被供奉在祠中。沈瑄道:“這青溪小姑,也還唱過另外幾句歌。”

“是什麽?”離兒問。

沈瑄正要念出,忽覺不妥:此刻只有我和她孤男寡女深夜獨處,我跟她說這個,只怕有挑逗之嫌。待要不說另找話岔開,又想:離兒未必不知道那曲《繁霜》,她以兄長事我,我卻瞻前顧後,反倒顯得心中有鬼,叫人看輕了。當即念出那詩句:“日暮風吹,葉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離兒也輕輕地念了一遍:“日暮風吹,葉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