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紙鄉書來萬裏

當畢秋寒醒來之時,入目的是一間幹凈整潔的房間,還有一個他做夢也沒有想過會這麽近看見的人。

那個人換了一身青色衣裳,依然是出奇寬大的睡袍,纖細骨感的頸項上懸著一枚墜淚形狀的珍珠,映著肌膚如玉煞是好看。只是此人團扇一揮,一股微風直撲畢秋寒的臉頰,頗顯輕佻放蕩,柔聲道:“畢大俠醒了?”

畢秋寒驀地坐了起來,他怎麽會在玉崔嵬的船上?難道他們全部被祭血會俘獲,全部成了俘虜?這一坐只覺腰肋一陣劇痛,他才驚覺那水中一劍深入三寸七分,只差一點就要了他的命,此時卻是動彈不得!

“你們都傷得不輕,別動,我不會吃了你們的。”團扇“嗒”地壓在畢秋寒欲起的身上,玉崔嵬笑吟吟地道,“阿宛你來給他解釋清楚,我不和腦子頑固的道德夫子說話。”說著他起身離開,衣袖一拂蕩起一陣輕風,反手關上了門。

阿宛?宮主沒事嗎?畢秋寒轉頭掃量房內,只見宛郁月旦全身包著錦衾靠墻坐著,臉色頗顯蒼白,但神色很是愉快,“秋寒莫緊張,咱們不是俘虜。”

“南兄呢?”畢秋寒虛弱地問。

“阿南不識水性,嗆了太多水,姐夫幫他破胸放水才剛剛轉危為安,現在發了高燒,可能一時半刻是爬不起來了。”宛郁月旦溫柔地微微一笑,“倒是翁老的刀傷沒有大礙,已經在幫我們熬藥了。”

“你姐夫?”畢秋寒只覺得一陣糊塗,“你姐夫為什麽要救他?他不是祭血會李陵宴的人嗎?”他只覺自己是在做夢,怎麽一覺醒來世界都變了?

“姐夫救了我們。”宛郁月旦小小地吐了吐舌頭。

畢秋寒雙目大睜,目中盡是不信的神色。

宛郁月旦說話的聲音最能緩和人急躁的情緒,“秋寒你最有正氣,也最不懂得人心。”他微笑得很愉快,“因為你怨恨姐夫,所以你不懂……”他微微嘆了一口氣,輕聲說:“李陵宴能拉攏姐夫什麽呢?能許給他什麽承諾?姐夫身為秉燭寺萬惡之首,他還缺少什麽?有什麽能打動得了他,甚至讓他以身體布施也不在乎?”他的目光緩緩移向畢秋寒,也許他什麽都看不見,但畢秋寒卻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被他這一雙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秋寒,姐夫一生之中或許當真什麽都有,金錢、財富、權力、地位、生殺予奪的威勢,甚至至死不逾的情愛,他什麽都有……或者是有得大多了。姐夫一生之中從未得到過的,你知是什麽?只是普通人日日夜夜都有的‘尊重’二字,你明白嗎?”他低聲說,語調很舒緩,他並沒有責怪什麽,也沒有感慨什麽,只是慢慢地說。

畢秋寒微微一震,一念及玉崔嵬,人人都先浮上一種宛若蝸牛在肌膚上爬過的惡心,先想列的莫非“人妖”二字,無法像對常人一樣對待他,卻從未想過——“人要自重,而後重之。”他仍然強硬地說。

宛郁月旦的目中泛起一種淡淡的憐憫之色,“不自重或許只是一種自衛,你我都不明白的……李陵宴並沒有答應給姐夫什麽,他知道姐夫什麽都不缺,姐夫惟一沒有的只是一個解人而已。”他輕聲說,“一個……可以懂得他痛苦的人,秋寒你明白嗎?我並沒有說姐夫是好人,只是壞人也不過是個人而已,他畢竟不是魔鬼。李陵宴只是做了一回知音,就得到了姐夫這樣一個強助,因為他懂人心,也懂人性。”

“既然他認李陵宴是知音,為什麽又要和我們一道?”畢秋寒從未聽說過這種道理,心中一片煩亂,仿佛二十多年來是非清楚的世界也跟著一團紊亂。

“士為知己者死。”宛郁月旦輕聲說,“姐夫之所以臨陣例戈,只是因為……聖香比李陵宴更懂人心面已。”

“聖香?”畢秋寒愕然。

“我不知道聖香和姐夫說了些什麽,不過如果是我的話,”宛郁月旦微微一笑,“我會非常生氣。”

畢秋寒閉嘴,他等著宛郁月旦解釋。

“沒有一個自認為是姐夫朋友的人會要求他出賣身體,如果真的懂得姐夫的悲哀,他就該知道那樣的身體就是姐夫他……永遠不能被人接受的罪過。”宛郁月旦輕輕嘆了口氣,“姐姐就是因為能夠理解,所以她很愛姐夫。李陵宴不該故意拿姐夫來懸賞,那只能證明他其實根本沒有尊重過姐夫,所有的知音都是假的。”

畢秋寒默然,他從來也沒懂過像玉崔嵬這樣的人妖會有什麽悲哀,也從來沒有想要懂過。但是聽宛郁月旦用這樣溫柔的聲音慢慢地說,仿佛……那萬惡之首、幾十年來被江湖唾棄的玉崔嵬,當真值得同情一樣。

“我們身在哪裏?”他不想再聽,立即改了話題。再聽下去,二十多年來的道義觀會徹底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