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顧此失彼

陸漸身在半空,只覺耳邊風急,陰冷潮濕之氣從下湧來,下方黑沉沉的,不知其深幾許。墜落之勢快得出奇,他手足齊施,也沒勾到借力之物。正感絕望,頭頂一陣風響,跟著肩背一痛,似被什麽死死抓住,陸漸擡頭望去,上方一團黑影,發出咕咕叫聲。

“鶴兄!”陸漸心生狂喜,叫出聲來。原來,巨鶴一直歇在高處,忽見陸漸落崖,匆匆趕來相助,它體格雖大,卻也承受不起二人之力,僅能減緩勢頭,盡管拼命撲翅,二人一鶴還是向下墜落。

四周越來越暗,除了風聲鶴唳,幾乎一無聲響。陸漸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突然“嘩啦”一聲,雙腳浸濕,奇寒徹骨,巨鶴應聲松開爪子。陸漸和青衣人雙雙栽入水中,拍翅聲響了兩下,一陣風掠過頭頂,四周忽又沉寂下來。

陸漸劃水向前,摸索片刻,找到一片陸地,他爬了上去,坐在那兒呼呼喘氣。

青衣人沉寂已久,不知死活,陸漸叫了兩聲“前輩”,一無回應,摸他肌膚,似乎還有余溫。陸漸松了一口氣,拔去青衣人肩頭的匕首,封住血脈,再將“大金剛神力”注入他的後心。神功入體,青衣人的體內似有幾股雄渾真氣,剛柔不一,縱橫糾纏,一遇神力,立刻生出兇狠反擊。陸漸吃驚不已,若非神功綿長,幾乎壓制不住。

陸漸凝神與那真氣較量,過了時許,真氣稍稍屈服,忽聽見青衣人唔了一聲,蘇醒過來。陸漸喜道:“前輩,你沒事麽?”青衣人虛弱道:“這是什麽地方?”

陸漸將墜下棧道、巨鶴相救的事情說了,青衣人嘆道:“這兒是地底陰河,日久月深,將這山下也掏空了。”陸漸道:“待我養好精神,就帶前輩上去。”

青衣人舉目看天,崖壁高絕陡峭,青空渺如遊絲,不覺搖頭道:“不必急著出去,我的對頭又多又強,知道我尚在人間,勢必蜂擁而來。還不如將計就計,讓他們以為我摔死了,過了這幾日,再行潛出不遲。”

陸漸大覺有理,忍不住問:“前輩,那二人和你有什麽深仇大恨?”青衣人冷冷道:“也沒什麽深仇,志趣不合罷了。”陸漸吃驚道:“志趣不合也要殺人?”

青衣人淡淡說道:“自古以來,因為志趣不合殺人的多了。說遠一些,秦始皇帝焚書坑儒,漢武帝罷黜百家、唐武宗崇道滅佛,哪一次不曾殺人?說近些,本朝開國之時,思禽先生與洪武帝志趣不投,結果洪武帝屠滅九科門人,將思禽先生趕到西域不毛之地。至於從古至今,因為和當權者志趣不合,慘遭貶謫、掉了腦袋的文官武將更是數不勝數。蘇東坡一代文豪,因為寫詩諷刺新政,被投入大牢嚴刑拷打;嶽武穆蓋世武功,只因一意北伐,拂逆了宋高宗求和的心意,竟也冤死在臨安獄中。”

這些典故陸漸有的聽過,有的一無所知,想了想說道:“即便志趣不合會殺人,但前輩隱居深山,對他們又有什麽妨礙?”青衣人冷哼一聲,說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活著一日,他們心裏就會害怕。”他激動起來,牽動內息,劇烈咳嗽,直待陸漸在他後心渡入一股真氣,這才緩過勁來,嘆道,“慚愧,慚愧。”

陸漸道:“前輩病得不輕?”青衣人道:“當年練功不慎,留下痼疾,纏綿多年,倒也習慣了。”陸漸怪道:“沒醫治過嗎?”青衣人冷冷道:“我這病豈是世俗庸醫治得好的?”陸漸道:“那麽有醫治的法子麽?”青衣人略一沉默,忽道:“你這孩子,真是好奇?”

陸漸不由面皮一熱,卻聽青衣人嘆道:“我這武功暗合天道,與眾不同,你知道什麽是天道嗎?”陸漸想了想,說道:“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青衣人咦了一聲,驚訝道:“這話誰告訴你的?”陸漸道:“谷縝說的,他還說:‘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余’,人道不如天道。他還說,商道也是天道,可商人卻是俗人。”

“這小子幾年不見,精進不少!”青衣人似有所憾,輕輕嘆息,“我當年何嘗不是從商道中領悟天道,只可惜道心得來容易,守住卻很艱難。武功本是恃強淩弱之道,神武不殺,談何容易。我武功越強,野心越大,漸漸不能克制欲望,結果道心失守,墜入人欲……”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我道心一失,神通便生不諧,難以駕馭體內的奇門真氣,抑且神通越強,不諧越多,體內真氣不但難以運用,更有反噬之勢。”

陸漸說道:“那可糟糕,前輩怎麽抵禦呢?”青衣人道:“這武功合於天道,人力再強,又豈能與天道相抗?是以遇上這種事,唯有順天而行,強行抵禦只會更糟,就好比治水,鯀用封堵,洪水越大,大禹疏導,十年成功。我當年自負才智,也想出種種法子,不料抵禦之力越強,真氣反噬之勢越烈。到後來,我終於明白,人力渺小,天道至大,什麽‘人定勝天’,統統都是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