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壬午宮變

傍晚時分,上官婉兒又來到永興坊的小院。閣中紅燭搖曳,張文放正在素絹上畫一張婉兒倚欄吟詩的畫像,雖然還沒上色渲染,但畫中人眼角眉梢的神韻全出,直欲活出紙中來。

張文放雖是被迫來到此處,但這些日子裏,婉兒溫柔可親、善解人意,讓他感受到從來沒有體會過的關愛。他們一起談詩論文、弈棋彈琴,雖然年齒有異,但卻堪稱是意趣相投。兩人心中,都萌生了濃濃的愛戀之情。

張文放臉上蕩漾著笑意,對婉兒說:“本來想趁你回來時,就畫好送給你的。哪知天氣太潮濕,第一遍色彩久久不幹,無法立刻再塗顏色。”

婉兒苦笑了一下,緩緩說道:“這張畫,你自己帶在身邊吧。我們這就要分開了,以後能不能見得到,還很難說。”

張文放吃了一驚,問道:“怎麽了?出了什麽事情?”

婉兒看了看窗外,天上陰雲密布,星月無光。她轉身含淚說道:“眼下還沒發生,但不久必然會出大事情,我能不能躲過這一劫還很難說。你走吧,後天有個日本遣唐使要回國,你搭他的船去扶桑避一避。”

張文放搖頭道:“不,古書雲:‘儒有聞善以相告也,見善以禮相示也,爵位相先也,患難相死也。’文放雖不才,卻不可忘恩負義,於患難中背棄昭容。”

婉兒從竹篋中拿出一本厚厚的書冊,說:“這是我這大半生裏寫下的詩,是我最珍愛的詩集。你也知道,外面流傳的那些濫俗的應制之作,根本就不是我的心聲,只有這個冊子裏,才是我最真實的情感。你將我的詩帶出去,讓它們流傳後世,就是我最大的心願。正所謂:‘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

接過這本淺黃色封套的錦緗書冊,張文放又懇切地說:“文放冒昧,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聖人雲:‘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昭容富貴已極,榮寵已極,也算得功成名遂了,何不學赤松子之遊,和文放隱姓埋名,泛舟五湖,從此逍遙自在?”

婉兒嘆道:“我又何嘗不想這樣!但我和你身份不同,自武周以來的種種朝政機密,我都盡數知曉,就憑這一點,就讓我天下雖大,卻難以容身。何況我還有老母親在世!但願能度過這一劫數,我們就還有重逢之時。”

說罷,婉兒又從懷中拿出三個蠟丸,遞給張文放。張文放奇道:“這是什麽?是藥丸嗎?”

“這蠟丸中是三個藏寶之處。為防萬一,我將積攢下的珍寶挑了一部分,分別暗藏在揚州、洛陽、廣州等三地,其實任何一地的珠寶就足以讓你衣食無憂、富甲一方。”

張文放推辭,婉兒淒涼地說:“如果我逃不過眼下這一劫,這些珠寶豈不是如蜜蜂采花釀蜜,一場辛苦後,為他人而忙?送給你,也算有所得、有所償。”

婉兒散開如絲的秀發,斜倚在張文放的膝上沉沉入睡。只見她秀眉微蹙,似乎在睡夢中都有無窮的心事。張文放不免生出憐憫之情:這個讓不少人既羨慕又嫉妒的女子,又背負了多少沉重的壓力,面臨過多少致命的兇險啊!

這些時日,婉兒一直和張文放膩在一起。俗話說“愁苦日長,歡愉日短”,他們卻總覺得時間太短,沉浸在歡愉之中,固然覺得時日短暫,而相對惜別之際,更覺得玉漏相催。

那張畫有婉兒肖像的《倚欄吟詩圖》終於完成了,圖上的婉兒身著銀紅地烏合花錦裁成的衫襦和長裙,雖然不是盛服嚴妝,但依然氣度雍容,意態嫻雅。婉兒端詳良久,卷起來交給張文放,慘然說道:“此圖不要送我了,你自己帶在身邊,以後或是天各一方,或是陰陽相隔,請時展畫圖,莫要忘了我舊時的容顏。”

婉兒換上一身便服,悄悄送張文放在渭水登舟而去。亂流之中,夕陽明滅,彼此的心中,也是紛亂如麻,不能自己。

剛回到宮中,只見侍女驚惶失措地稟告說:“啟稟昭容,大事不好了,皇上歸天了!”

“什麽?皇帝駕崩了?”婉兒如同遭到雷轟電震一般,身子一陣顫抖,雖然她早有預料,中宗正處於危險之中,卻沒想到,下手居然是這樣快。

急匆匆地趕到神龍殿,只見韋後和安樂公主正相對哭泣。中宗直挺挺地仰臥在龍榻上,早已沒有了半點氣息。婉兒也哭道:“這是怎麽回事?”

韋後喝退了左右的宦官宮女,哽咽著說:“今天下午,我勸皇上去嵩山避暑,皇上說那裏的玉女台下的石淙澗邊,有一座三陽宮,兩崖多有洞穴,水擊石響,淙淙有聲,倒是非常幽靜。只不過當年去時,是為則天女皇伴駕,心中時常忐忑,所以不願再去此處。於是我們就商定再去華山避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