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伍十世之盟(第4/6頁)

地母夫人最後一次看見李旦,是二十年前,當時他年方三十,是個神采飛揚的美男子,如今卻見他兩鬢如霜,成了一個蒼老的半百之人。然而,眉宇神情之間,還依稀是當年那謙和有禮的模樣。

地母夫人嘆道:“相王,你也這樣老了?”

李旦說道:“聽說你就是當年的扇兒,你為了揭破團兒的奸謀,身受大難,我一直以為你已經不在人世。還曾一度在府中供奉了你的牌位。不想如今還能重逢,真是幸事。”

只聽金嫫母怒道:“你別在這裏東拉西扯地套近乎,我們被李隆基害得可慘了,我師父、計婆婆、白百靈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都喪命在你們手上,我要你血債血償!”

李旦神色憫然,但依舊聲音平和地說道:“我活了半生,世上的血腥仇殺也見得多了。年輕的時候,母皇武則天就大興冤獄,屠殺李唐宗室,我的兩個親哥哥就都死於非命,其他人更不必說了,凝成的血痂如果堆積起來,會比麟德殿的台基還要厚。如今我已年過半百,也將不久於人世,實在不願意看到世上還有更多的殺戮。”

說著,他轉身面向李煊:“聽說你是隱太子李建成的四世孫?”

李煊正在忙著給賀蘭晶喂下犀角銀花丹,聽得此語後,沖他點了點頭。

李旦接著又說:“我們李唐皇室,自玄武門之變以來,骨肉相殘,殺伐不斷,豈非天譴?我已嚴命我的五個皇兒,要終生相敬相愛,不得生相互殘害之心。李煊,你雖是隱太子的嫡系傳人,但登基為帝之事,一定要有群臣和禁軍的擁戴,復位之事,甚為渺茫。”

李煊看著懷中又沉沉睡去的賀蘭晶,黯然說道:“如今之事,都是因我而起,如果沒有復位之舉,也不會有那麽多人死去,我已決心重歸西域,再不踏回中土一步。”

李旦贊道:“如此甚好,我們就此立下盟誓,讓我的子孫與你們的親屬及後代,結好十世,不得相爭相害。如有違犯,則生不得為李姓族人,死不得入族譜墳塋,不得見列祖列宗。”

地母夫人心下如鏡子一般明徹,其實單以李旦要挾,也未必就能有大的轉機。萬一李隆基心黑手辣,借機犧牲了父親性命,那皇位豈不提前落在他的手中?她素知李旦為人溫厚謙和,比太平公主和李隆基要慈善得多,倒不如依從他的建議,讓李煊、賀蘭晶等遠赴西域,躲開這彌天羅網。

青烏先生擺下了香燭香案,鋪好了玉版松紋花箋。李煊突然想起初入黃泉地肺時,地母夫人要爾朱陀做媒寫下婚書時的情景,屈指一算,還不到半年時間,就有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大變故,不禁唏噓不已。

李旦連寫數份盟書,又擬了一道手詔,曉諭各處關隘一律放行,館驛一律竭力接待,他將手詔遞到李煊手中說:“雖然初次相識,但看得出,賢侄亦是敦厚有為之人。他日希望蠻荒西域,也是我李家的另一處天下。我經常想,如果當年高祖皇帝,派太宗去西域或東北等地另立一國,重開一域,又將如何?”

地母夫人果斷揮手道:“事不宜遲,遲則生變。我留下來和相王敘敘舊,你們這就起身,奔西域而去吧。這條路爾朱陀最為熟悉不過,我不必多慮。只是李煊你要記住,這一生要好好對待晶兒。”

李煊驚訝地問:“那您就不和我們去了嗎?”

地母夫人慘然揭下了臉幕,大家都是大驚失色。只聽她聲音淒涼地說道:“一個女人的容貌毀成了這個樣子,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意思?只因我不放心晶兒,才苟活到今日。如此夙願已了,這黃泉地肺,就是我最好的墳墓。”

大家聽得地母夫人的意思竟是要在這裏自盡,都勸道:“夫人,不可如此!”鐵孟光更是誠懇地說:“夫人你看,我們四個姐妹生來就醜得沒法見人,這不也活得好好的?”

地母夫人溫言對鐵孟光道:“多謝你們的心意,但我決心已下,勸也無用。我已服下了慢性毒藥,三天之後發作,無藥可救。《南華經》中說:‘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後來這幾句引莊子的話,除了青烏先生,大家都聽不甚明白,但也知道地母夫人主意已決,難以說動。只見她又厲聲說道:“你們趕快動身!這其中的珍寶和藥物,能帶的就帶走吧!聽到沒有,趕快啟程,不得延誤!”

接著,地母夫人起身轉入那厚重的金黃色簾幕後,竟沒有絲毫的猶豫和留戀。

李煊等人一齊跪倒,一時都不知說什麽才好。倒是爾朱陀最後說了句:“夫人保重,我們這就離去了。”

簾幕後,地母夫人默然不語。

眼見眾人相繼離去,李旦小心翼翼地問道:“扇兒,當年我那兩位愛妃,究竟是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