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十二章 遠近親疏

兄弟二人辭別東宮時,已過寅初,日腳穩步向西。

宮城南門至朱雀大道初始一段的路面皆由青石所鋪,光滑平整,即便王府的朱紅車輪飛速駛過,車廂內也僅僅只有輕微的搖動。

年輕的長林世子將額頭側靠在車壁上,眉目低垂,一直沒有說話。

外間似乎起了風,嘯厲之聲迅忽而來,又杳然而去,雖無影無根,卻令人心頭平添幾分冬日的寒意。

朝堂上、宮墻內,這股針對長林王府的陰郁之氣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連蕭平章也不能完全梳理清楚。他只知道面對當前的情勢,陛下和父王都有太過明顯的盲點。他們一個認準了恩信不疑,另一個覺得清者自清,即便有時聽到了什麽,發現了什麽,也只肯就事論事,不願想得太深太細,不願剝開外衣,觸及那些透著暗黑的核心。

這樣的相處模式來自於從幼年起便開始的溫暖情義,蕭平章自己被這份情義包裹著長大,也願意珍惜,希望一切都可以交接承續,可以永存。

然而願望終究不能掩蓋事實,皇帝日漸多病,太子依然年幼,皇後的不安幾乎已經掩飾不住。盡管長林世子竭盡全力想要讓一切都顯得和舊日一樣,他依然能夠敏感地察覺到,這金陵城的天候,已經一年比一年更冷。

車輪碾地的聲音有了改變,車廂晃動加劇,感覺已經駛上黃土路面。

蕭平旌歪著頭,又覷了兄長兩眼。從東宮出來後他屢次提起話頭無果,到現在已經悶了太久,忍不住伸手搖了搖平章的胳膊,“大哥你不用這麽生氣吧?元時一個才滿十歲的小孩子,皇後娘娘管教得也實在太嚴厲了……”

蕭平章只覺得前額有些發沉,兩邊太陽穴隱隱作痛,不禁擡手揉捏雙眉之間,好一陣才放下手,側過身體,直接面對著二弟,神色凝重。

蕭平旌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一些。

“聽著,有兩點你必須得給我記住了。”蕭平章的語調十分嚴肅,“第一,太子殿下已經正式冊封東宮,他的名諱不要放在嘴邊隨意稱呼;第二,皇後娘娘如何管教太子,唯有陛下和太子三師能夠加以斧正,你算什麽身份,可以當面指摘?”

蕭平旌顯然有些不服氣,小聲咕噥道:“我只說了一兩句話,哪裏算得上指摘,大哥你真的需要想這麽多嗎?怪不得老閣主說,身在金陵朝局中的人,全都活得太累了!”

蕭平章被頂得氣結,雙眉立時便豎了起來,蕭平旌趕緊補了兩句:“我不是在跟大哥犟嘴,就是覺得……陛下從沒有錯待過咱們,你這麽小心翼翼,是不是反倒有些刻意了?”

蕭平章瞪了他片刻,眸中的怒意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疲累與無奈,“你還記得嗎?段桐舟脫獄之前,咱們曾推斷他另有效命之人?”

蕭平旌頓時來了興趣,“大哥是不是想到誰了?”

蕭平章輕輕搖頭,“沒有。這也不是可以隨便猜測的事情。但不管怎樣,總歸是有那麽一個敵人隱在暗處。就算拋開他不說,已經定罪的宋浮是入閣的中書令,同案卷入的……全都是四品以上的朝臣。你有沒有想過,我長林王府一心為國護衛北境,卻為何會在朝中面對如此多的敵意?”

他的語調比方才舒緩了許多,但蕭平旌卻漸漸被他震住,神情有些呆怔,答不上來。

胸前的箭傷抽抽作痛,蕭平章想要伸手按一按,最終又強自忍住,“陛下越是愛重,我長林府便越不可辜負。無論你內心如何坦蕩,都不能要求他人天然就明白你,就相信你。在這金陵城中,人人皆知你是長林府的二公子,你的一舉一動都會有人揣測。命你謹慎守禮,並非刻意,更不是虛偽,而是不願意讓其他人誤以為……我長林王府自認功高,對陛下和太子少了敬意。你這麽聰明,難道真的想不明白嗎?”

蕭平旌從小就不怕被斥責,但卻受不住兄長語調中的失望之意,肩膀立時就垮了下來,垂著頭正要說什麽,馬車車廂突然劇烈一晃,蕭平章沒有坐穩,身體猛地向前摔跌,差點撞在地上。幸虧平旌反應快捷,一手一足飛速撐上車壁,攔腰抱住了他,扶著徐徐靠回原處,然後才掀開車簾,向外張望了一回,吃驚地道:“禁軍和巡防營的人……怎麽圍在萊陽府的外面?”

蕭平章聞言也有些不解,忙探身出來看了看。

前方正是路口轉彎處,一座府邸的大門就在十來丈遠的地方,門前和周邊高墻腳,密密圍著許多兵士,都穿著禁軍或巡防營的軍服。

萊陽侯府的匾額下,荀飛盞大步上前正打算叩門,外圍的副手轉頭看見了長林府的馬車,急忙奔前兩步告訴了他。

荀飛盞回過身,一眼看見探身出來的蕭平章,頓時吃了一驚,三兩步奔了過來,一邊上下打量,一邊問道:“你居然能出門了?我再不懂,也知道前胸的外傷不能大意,上個月還不能見客呢,這才多久啊?世子妃不擔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