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四章 一世長辭

黎騫之對於皇帝病情“年前無礙”的判斷基本無差,蕭歆近兩個月除了愈發虛弱以外,病勢並無明顯的惡化。在太子出宮代祭年尾儀典請旨叩拜時,他還能讓人扶起來端坐受禮。

情勢急轉直下是在正月二十七那天,先是服藥昏睡中突然開始抽搐,入夜後又嘔了半碗血,藥汁、米粥吞咽不下,勉強才能飲下幾口參湯,呼吸短促,時有停頓,大限將至的征兆十分明顯。蕭庭生奉召連夜進宮,從此守在榻前再沒離開過。

由於蕭歆早就下了免後宮請安的諭令,荀皇後一連幾日未得近前,又急又怒,召了荀白水入宮,言語之間,相當直白地懷疑養居殿中正在密謀著什麽。

相比於她,荀白水顯然要鎮定許多,溫言安慰道:“娘娘稍安,您憂慮得也實在過深了些。這其一,東宮殿下一直都在禦前侍疾,陛下對他並未有絲毫疏遠;其二,禁軍還掌在飛盞的手中,他雖然有些別扭,但心地之正毋庸置疑,若真有什麽對太子不利的事情,他絕對不會袖手旁觀。”

荀皇後雖然時常抱怨荀飛盞不夠親近正陽宮與太子,但對他的忠君之心倒還是很信得過,聞言面色稍霽,只冷冷哼了一聲。

“說實話,臣從來沒有擔心過太子不能登基,關鍵只在於這登基之後……”荀白水撫了撫頜下長須,慢慢道,“無論現在怎麽一團和氣,陛下一旦撐不住,幼主當政便是事實。‘主少國疑’這四個字,那在史書上就是重重白骨堆出來的。前車之鑒歷歷在目,若想萬全……還是得在一開始就先發制人才是。”

荀皇後的身體微微前傾,“兄長想要怎麽先發制人?”

打壓瓦解長林王府的聲勢,向來都是荀白水心中的第一目標,蕭平章的去世令他覺得這個目標已不再遙不可及,眼下這君權交替之時,顯然就是一個可以策謀的機會。

“不瞞娘娘說,臣這幾日已經與朝中數位大人商議過。您看,陛下與長林王情分深厚,一旦有不可言之事,老王爺必定十分悲痛,既然留在京城也是傷心,那不如在梓宮出葬之時,由太子殿下親自禮送,請老王爺至衛山皇陵榮養,也算是不負他們兄弟之情。這樣的安排順理成章,旁人誰還能有理由反對?”

荀皇後緊張地幹咽了一口唾沫,“那若是老王爺自己不想去呢?”

“臣是內閣首輔,有資格代群臣向東宮建言,太子到時已是大梁新君,他若當著群臣之面,在先帝靈前提出這樣的建議,老王爺豈能完全不加考慮?如今已經沒有世子留在金陵,邊境那個千裏遙遙,連消息都要晚上一個月,這沒有刀光沒有劍影的,他更是派不上什麽用場。只要老王爺無法推脫去了衛山,這長林王府對於朝堂的影響起碼也能折掉一半……後頭的事,自然也就好辦多了。”

荀皇後怔怔地望了他片刻,又問道:“那……若是太子不願呢?”

“太子一向孝順,”荀白水淡淡笑了笑,“重孝期間更加不會違逆母意。再說了,體念皇伯父的悲痛又不是什麽壞事,娘娘只要好生勸慰解釋,他又為什麽不願?”

兄長語調中的鎮定與沉穩給了荀皇後莫大的安慰,但她隨即想到了這番設想得以實施的前提,必然是皇帝陛下已經崩逝,數十年夫妻之情湧上心頭,又忍不住以袖掩面哭泣起來。

二月初三,梁帝病勢惡化後的第六天,沉寂緊繃已久的養居殿中突然傳出旨意,召近支宗室及二品以上朝臣急速入宮。由於荀府離宮城並不算很近,荀白水匆匆趕到時,該到的人已經到了大半。太子與蕭庭生原本就在榻前,荀皇後帶著二皇子元嘉、三皇子元佑及其他高階宮妃趕到後,也靠到榻邊,哽咽不止,雙眸哭得紅腫。皇子皇妃之外,幾位宗室王侯以寧王為首跪了小半圈,其他朝臣以品級為序,密密麻麻一直排到了殿口。

比起前幾日的暈沉,此刻的蕭歆回光返照,反倒顯得清醒了許多,他一手握住蕭庭生的手掌,一手顫顫地招向太子。

蕭元時也是幾天之前才真正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麽,撲到父皇的胸前,哭得全身都在抽動。

蕭歆整個人已枯瘦脫形,眸中閃著淚光,慢慢將太子的手交到蕭庭生掌中,“元時,你如今尚未長成,若說君父之責,本該再多護持你幾年。無奈先帝泉下寂寞,想要早些召朕前去……待朕走後,太子要多聽王伯教導,勤學納言,恪修君德……”

說到這裏,蕭歆停了下來,深吸一口氣,拼出最後一點精神,轉向殿內其他人,“朕今日召宗室朝臣入內,當眾托孤。將來新君即位,由……長林王輔政……”

他最後這句話雖然說得艱難,但卻字字清晰,荀皇後倒吸了一口冷氣,頓時跪立不穩,全靠身後的素瑩手快扶住。荀白水一時也有些發蒙,只覺得約談過的幾位朝臣快速看向了自己,卻完全不知該如何回應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