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十四章 詔出四方

荀白水獨自一人站在鹹安宮朱瓦金藻的殿廊下,雙手插在袖中,耐心地等待著從南苑獵場跑馬歸來的少年天子。

無須細看,無須多問,蕭元時甩開內監自行跳下車駕時那沉重的步伐,已經足以說明這個小皇帝此刻心頭的不悅,讓荀白水心頭暗喜,撫著頷須唇角上挑。

荀太後扶著素瑩的手從窗下一張長榻上徐徐起身,語帶嘲諷地問道:“怎麽樣?哀家和你舅舅說得不錯吧?老王爺敷衍內閣倒也罷了,陛下親自開口,他還是這麽隨意推搪,可見在他的眼裏,皇兒依然只是個不用在意的孩子罷了。別的不說,單說以前他對先帝,難道也是這樣不成?”

蕭元時悶悶不樂地坐了好一陣兒,繃著臉頰道:“母後不能這麽說,強敵在外需要戒備,皇伯父所言也有道理。”

荀白水躬身笑了一笑,溫言道:“新君登基,邊城比平日更加警覺,這個確實應該。可北境的動作遠遠不止這麽簡單,調撥的後方補給已經足以掀起一場大戰。咱們姑且不說老王爺的決定是對是錯,如此國運相關的大事,難道不該拿到朝堂上讓群臣商議,再由陛下聖裁嗎?”

蕭元時咬了咬嘴唇,沒有說話。

“皇兒可算是看清楚了吧,老王爺仗著先帝時的慣例,一手掌控軍務,他不肯把這件事情回稟給你,你就連反對的機會都沒有。”荀太後與兄長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冷冷地補了一句,“權臣獨大便是這樣的局面,皇兒難道還是不肯警醒嗎?”

兩人左一言右一語,令蕭元時的心頭越發淩亂如麻。他此刻並未猜疑蕭庭生是在策謀什麽不當之舉,荀白水也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根本沒有試圖將他的思路引得這麽遠。這位內閣重臣到目前為止反復刺激和強調的重點,全都集中在老王爺對待少主的怠慢和輕視上面。

一個心性未定的十三歲少年,越是知道自己理政能力的不足,就越是在意他人的觀感和評價,長林王獨自處理北境軍務的行為,對蕭元時來說無疑就是一種不夠信任的表現。

“既然長林王不願對朕坦言,那麽……那麽內閣有何建議?”

荀白水等的就是這句問話,唇邊難以自控地浮起了笑容,忙借著躬身行禮的動作掩了過去。這道借口先帝托夢禁四野刀兵的旨意他已再三斟酌了許久,連該如何措辭都草擬過好幾稿,只要小皇帝開口詢問,立時便能侃侃而答。

“頒發明旨?”蕭元時顯然沒有想到是這樣一條建議,臉上頓時露出了猶豫之色,“朕還是覺得……應該當面和皇伯父認真談一談。父皇臨終前叮囑,要朕禮敬王伯,這樣瞞著他頒發旨意……終歸有些不妥。”

荀白水輕輕搖了搖頭,柔聲道:“正是因為禮敬長林王,此事才不好當面談的。”

“為什麽?”

“陛下細想,老王爺性情固執,以前跟先帝意見不合時都不肯輕易讓步,何況陛下?他一向獨斷軍務已成習慣,陛下所言他就是不聽又能怎麽辦?到那個時候再強行頒旨,不是更傷長林王的顏面嗎?”

荀太後及時接過兄長的話鋒,向蕭元時傾過身去,“是啊皇兒,你想想長林王多大歲數的人了,近來氣色又不好。他是先帝的兄長,素來恩義深厚。雖說是君臣為上,但皇兒到底是他的晚輩,萬一意見不合起了沖突,把老王爺給氣病了,豈不是更加不妥?”

蕭庭生近半年來時時告病,倒真讓小皇帝有些顧慮,不由自主便點了點頭,“母後說得也是……先帝剛走不滿一年,皇伯父若真有什麽不虞之事,朕也確實難以心安……”

荀白水上前一步,繼續勸道:“國喪孝禮,關系到天下之重,可老王爺的顏面又不能不顧,思來想去,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

“但是皇伯父奉旨輔政,符節令用印,總要通知他的……”

荀太後低聲道:“陛下可以傳召符節令入宮開璽,不經前朝,當面下旨命少府禁言。之後朝閣留档,頒發四方,那就是你舅舅操心的事情了。”

蕭元時垂下眼簾又遲疑了半晌,最後終於下定決心,點了點頭。

一旦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親自支持,以荀白水掌政多年的能力和效率,瞞著一位輔政未久的武臣頒發明旨並不是一件難辦的事情,不過兩天,派遣前往四境宣旨的朝臣就已經做好了出京的準備。

事情雖然辦得順利,可素來行事求穩的荀白水還是覺得不夠萬全,思來想去一夜未眠,又在宣詔使們離開的當天,匆匆地將擬往北境的甄侍郎給攔了下來。

“哀家不明白兄長還在憂慮什麽,無論蕭平旌是何等魯莽之人,明旨已出,便如同覆水難收,難道他還敢當面違抗不成?再退一步說,就算他無法無天了,那北境軍將也是朝廷的武臣,先帝才走了多久,我皇家旨令就無人願意遵從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