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十八章 其言也善

遣派出禁軍和巡防營去拘捕蕭平旌之後,慮事周全的荀白水接下來要思索的問題,就是開審之前到底應該將他關在哪裏。挾著寧關大捷帶來的聲威,這位年輕的懷化將軍已經不是一個普通的戴罪之人,直接投進天牢寒字號容易引發中立者的不滿,大理寺的昭獄顯然也不是一個妥當的選擇。想來想去,讓他想到了萊陽王當年在人證、物證入京前的待審時期,好像就是安置在皇城東的五嶽廟內,當下覺得非常吻合自己的需求,急忙叫來提刑司商文舉,命他速去打點安排。

可惜這位首輔大人百般盤算,自以為已經慮到了方方面面,卻根本沒有想到兩名禁軍副統領最後報到他跟前的,竟然會是那樣一個尷尬的結果。

“你們說什麽?連大門都沒有進去?”

唐潼的臉色極為難看,辯解道:“那可是七珠親王府邸,世子妃不容通報,我等也不能真的強攻……”

“你手裏不是拿著太後的詔令?”

“世子妃說詔令又不是給她的,她聽都不要聽……”

這家人的行事還真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荀白水氣得有些哆嗦,正要發怒,值房的外門突然吱呀一聲,荀飛盞邁步走了進來,冷冷地看向自己的叔父。

荀白水不知為何竟然閃躲了一下他的視線,清了清嗓子,對唐、吳二人道:“本官知道了,兩位先下去吧。”

兩個副統領巴不得早些從這個費力不討好的泥沼裏爬出來,頓時松了一口氣,匆匆行過禮後,快步退出。

錯肩而立的叔侄二人誰都沒有說話,值房內一時間甚是沉寂。僵持了足足有半刻鐘那麽久,荀白水終於先嘆了口氣,問道:“情勢已經走到這一步,你還是覺得叔父錯了?”

“是啊,情勢已經走到這一步,叔父還是覺得自己沒錯?”

“你也看見了,長林王府嘴上對陛下一片忠心,可行動呢?蕭平旌不過初掌軍令而已,他憑什麽敢拒接聖旨?不就是因為他父王輔政,在位的又是少主嗎?若是先帝還在,難不成他也敢如此膽大妄為?”

“若是先帝還在,這樣一道荒謬的旨意,從一開始就不會存在。”

荀白水心頭一怒,立時提高了音調,“為先帝喪期守制是正道,哪裏荒謬了?”

荀飛盞直直地看向他的眼底,“叔父究竟是為了什麽,自己心裏清楚。”

“你……你這話什麽意思?”

“現在爭執這些已經沒有意義。無論背後怎麽樣,在其他人眼中,你當時的確拿著天子禦旨。平旌拒不領受,傷的就是陛下的威權,旨意中又把先帝喪期扯了進來,賭的更是陛下身為人子的一個‘孝’字。叔父口口聲聲是為了主君將來,可你一旦不能如願,損傷的卻都是陛下的利益和名聲,這又算是什麽呢?”

說到這裏,荀飛盞眸色悲涼,眼圈竟有些微微發紅,“太後素來見識短淺,所以她看不出來。她看不出你最大的籌碼,不是掛在嘴上的大義名分,更不是你拉攏到的這些朝臣。在內心深處其實你知道,你知道蕭平旌一定會自願回京受審,因為他必須要維護的不是別人,而是陛下和皇家的顏面。我沒說錯吧?”

荀白水面似寒霜,咬牙答道:“是又怎麽樣?”

荀飛盞怔怔地看著他,“你不遺余力地壓制長林王府,說是為了防止權臣勢大,功高震主。可為了達到這樣一個目的,你最終賭的卻又是蕭平旌扶持陛下的忠心……叔父不覺得自己太矛盾了嗎?”

荀白水用力閉了閉眼睛,強迫自己放緩語調,“飛盞,你怎麽就是不明白呢……人心其實是最靠不住的。就比如說你最信得過的蕭平章,素日裏多麽有分寸、知進退,行走朝堂滴水不漏,可是他弟弟稍一遇險,這位長林世子是怎麽做的?他居然敢直接提調皇家羽林!叔父也算是遍歷世情的人了,知道每個人心裏最看重的東西都不一樣……你敢保證長林府最看重的就一定會是陛下嗎?先帝才走多久,老王爺此刻當然沒有別的心思,但是以後呢?一旦習慣了手握至高威權,習慣了無人壓制管束……誰還能夠回得去?誰還能夠再甘心臣服?”

荀飛盞眸中微起淚意,嘴唇輕輕顫抖了一下,“所以長林之罪,罪在將來?”

荀白水面如寒鐵,字字如刀,“未雨綢繆,總好過日後追悔莫及。”

“也好。”荀飛盞垂下眼簾,緩緩點了點頭,“叔父一心以惡意度人,我也實在勸不過來。但平旌既然已經回京,就說明他根本沒有打算逃避。叔父不過等上兩天又能怎樣,何必非得派人上門步步緊逼,結果自取其辱呢?”

想到兩名禁軍副統領的鎩羽而歸,荀白水的面色也不禁有些灰敗,權衡思忖了許久,最後還是讓了一步,咬牙道:“好。就按你說的,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