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十九章 天人永隔

對於朝陽殿中正在進行的這次禦審,荀太後的關注和緊張程度遠遠大於她的皇兒。明知一旦被發現必定會受到責備,但為了早些知道殿內情形,她還是提前在蕭元時的身邊以及殿角側門外安插了幾名小內監。

多年的忌憚與狹窄的視角疊加起來,這位太後娘娘對於長林王府的偏見遠比其兄長更甚。在煎熬等待最終結果的這一個多時辰裏,她已經胡思亂想過許多唇槍舌劍激烈沖突的場面,但卻完全沒有想到小內監們飛傳過來的第一條消息,居然遠比她自己腦中浮現的最壞情形更加令人驚駭。

“你說什麽?老王爺放言,他要廢了陛下?”荀太後全身發軟,想站又站不起來,全靠抓住侄女的手方才穩住了身體。

“是、是啊……老王爺這句話一出口,滿殿的人……全、全都嚇呆了……”

荀太後被素瑩在胸前撫拍揉搓了許久,才緩過一口氣找回自己的聲音,“然後呢?”

小內監呆了呆,“奴才聽著這話音兒不好,趕緊過來給娘娘報信,這後頭……後頭就不知道了……”

荀太後憤怒地向他扔了一個茶杯,“蠢貨!還不快去繼續探聽!”

朝陽殿上此刻的情形,當然不像小內監們扭曲謬傳的那麽驚悚,但長林王語調清淡的那一句話,確實在刹那間便將整個大殿徹底凍結了起來,就連荀白水也張大了嘴巴,一時半會兒根本發不出什麽聲音。

蕭庭生推開兒子攙扶的手,按住胸口輕咳了兩聲,擡頭直視蕭元時慘白的面龐,“老臣受先帝臨終所托,扶持陛下。有些話,如果老臣不說,恐怕再也沒有其他人敢向陛下直言。”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未滿十四歲的小皇帝反倒比滿殿重臣表現得更為鎮定,他聞言扶案站了起來,慢慢應道:“請皇伯父指教。”

“臣下若是威權過重,無法管束,確實可能危及主君,由此加以防備,想來似乎也沒有大錯。”蕭庭生說到這裏,特意轉頭看了荀白水一眼,“長林府的王位兵權,皆為武靖爺和先帝所賜,陛下若是因此有所不安,那我父子並無二話,甘願退讓。可是老臣最害怕的,是陛下錯以為這些就是全部的為君之道,以為只要皇權在手,制衡住眼前的朝堂,就可以從此江山安穩,高枕無憂。”

蕭元時心裏一陣難受,紅著眼圈道:“皇伯父想知道朕是怎麽想的嗎?”

蕭庭生柔和地看著他,“陛下請講。”

“即便先帝在時,他與伯父也未見得總是意見一致。朕自知年輕,所學有限,想來以後必定會有更多的地方不合伯父您的期許。如果將來事事皆如懷化將軍這般處置,朕……”小皇帝停頓了一下,含著眼淚改了自稱,“元時不及先帝那般包容堅穩,心中難免會有些惶恐……”

自古以來便有君憂臣辱的說法,讓君上感到惶恐的臣子意味著什麽,倒比任何罪名指控都令人更加難以擔承。蕭元時此言一出,許多朝臣的臉色都有些改變,荀白水心頭暗松,忙在袖中掐住自己的掌心,盡量控制住臉上的表情。

“主君惶恐,自當是臣下之罪。”蕭庭生的眸色依然平靜,只是鄭重地躬身行了個禮,“但是陛下可知,北燕此時在發生什麽?”

這個問題好似天外一筆飛來的,蕭元時不由一怔,想了想方道:“聽說,快要改換江山了……”

蕭庭生擡起一只手,端端正正地指向他的身後,“陛下應該知道,這把龍椅,坐起來不是那麽容易。自古以來,也並沒有什麽千秋萬代、一成不變的事情。所以為君者對於將來,確實應該時時懷有憂懼之心。但老臣希望陛下明白,越是心有憂懼,越當胸懷萬民。朝堂制衡固然重要,但歸根結底,無論有多少手段,多少機謀,最關鍵的還是為君者自己,您必須得要坐得穩,鎮得住。”

他今日上朝前服過湯藥,到現在已有近兩個時辰,藥效將過,又說了這麽多話,不禁有些氣血翻湧,以袖掩口拼力忍住,靠在平旌伸來攙扶的手臂上。

“這些話,本該等陛下長大幾歲再說,才更合適。只可惜老臣無能,今日還能站在這裏已屬不易,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咽下喉間湧上的一口腥甜,蕭庭生撫平袖口,盡量讓自己站得更直,“身為長林主帥,寧關之戰,並非懷化將軍一人所為。從籌措之初,本王就已經全然知曉,並且有過允準。至於後面諸多波折,諸位大人想必也已經聽清楚了,過程和結果都擺在眼前,如何處置聽憑聖裁,無須平旌再多辯白。”

話到此處,年邁的長林老王似乎再也支撐不住,按住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拿出的手帕剛剛放到唇邊,立時便噴出兩口血來。

“父王!”已經聽出他話音不對的蕭平旌腦中一片空白,用力抱住他搖搖欲倒的身體。周邊群臣頓時顯得有些慌亂,列席聽審的蕭元啟拼命朝這邊擠了過來,蕭元時也繞開龍案飛奔近前,顫聲叫道:“太醫!快宣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