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二十八章 迷霧沉香

從京城南越門出,偏東南折行近五裏路,便可抵達沉香湖畔。金陵周邊向來諸景畢備,可賞玩之處極多,此地雖有數畝蠟梅,但在其他季節看來,也不過只是一片普通的綠林,再加上毗鄰官道,車馬往來算不得幽靜,所以相比於閱江樓、棲霞寺等地,沉香湖實在不是一個知名的遊賞之處。唯有到了冬季飄香之時,登臨七層樓閣,遙看白霧彌漫於水波之上,才能算是另有一番逸情雅韻。

當然,要想真正領略到這寒水梅香之美,單靠萊陽府管家恭維的“雅致”是萬萬不夠的,你還得有抵禦湖風的狐皮裘衣,有烘暖全身的火爐香龕,以及足以擋開閑散路人的侍衛隨從。

荀安如由兩名侍女攙扶著登上了沉香樓的最高層,此時八角雕花的窗台下早就燒好了紅亮的火盆,樓台正中的小圓桌、桌邊的繡墩、案頭的茶具和點心,所有器物都是從王府提前送來擺置的,就連臨水的坐凳欄杆上,放的也是荀安如常用的絨繡軟墊。敏兒素知姑娘的喜好,一上來便跑去推開了朝湖的兩面木窗,深深吸了口清寒的空氣,笑道:“這蠟梅的香味隔水吹來,還真是其他什麽花都比不上呢。”

荀安如移步到窗邊,扶著木台也倚欄坐下。帶著霧氣的冬日湖風將她肩上的毛氅吹卷了起來,佩兒趕忙靠到近前,按住了翻飛的裘邊,用手掌輕輕撫平,蹲身掖蓋在自家姑娘的裙褂上。

“你十二歲進入荀府,一直都跟在我的身邊。”荀安如低頭看向她,長長地嘆息一聲,“這兩天你情形不對,我又怎麽會看不出來?佩兒,佩兒,到底有什麽為難之事,你竟然連我都不能說?”

佩兒跪在她膝前,手指深深陷進裘衣柔密的細毛中,眼睫間的淚滴搖搖欲墜。

另一邊的敏兒只聽到模模糊糊的語音,趕過來看見她這個樣子,以為是姑娘正在斥責,忙蹲身求情道:“佩兒近來做事情是有些糊塗,王妃自然應當斥責。只不過……東海屠城,她娘她哥哥一家老小死得太慘,總得過些時日才能平復。求王妃看在佩兒以前盡心侍候的分上,就再多寬宥她一次吧。”

荀安如捏著佩兒的臉龐讓她擡起了頭,秀眉深蹙,“我今日在這裏問你,並沒有生氣,更不是斥責,只是覺得有些奇怪而已。當初噩耗傳來之時,你雖然悲痛,但也還算把持得住。沒道理過了這麽久,反而又變成這個樣子。在我看來,你不僅僅是傷心難過,你還很害怕。可我又實在想不明白,你到底在怕什麽呢?”

仰首接觸到她視線的一瞬間,侍女的淚水奪眶而出,“王妃一定要問?”

“你身在萊陽王府之中,居然會怕成這個樣子,我當然要問。”

“……但佩兒若是說了,只怕姑娘不信。”

她突然改回舊時稱呼,令荀安如的心頭更驚,“我既是你的姑娘,又怎會無端不信?”

佩兒擡手抹去頰邊的淚水,站起身下定決心,先轉頭看了敏兒一眼,“這件事……我不知道說了之後結果怎樣,所以只能告訴姑娘一人,敏兒還是不聽的好。”

敏兒一臉的難以置信,正要爭辯,荀安如已先頷首允準,吩咐她道:“你到樓下去吧。”

“王妃……”

“下去。”

姑娘素來溫和的語氣中透出了難得的嚴厲,敏兒不敢再爭,咬住下唇低頭後退。在即將轉往下一層木梯的拐角處,她忍不住踮足回頭,又看了最後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心中疑惑所帶來的錯覺,佩兒尖瘦的小臉在她的眼中白得透明,看上去竟似帶著幾分無所畏懼的決絕。

一大早就不在臥房的蕭元啟並非夙夜未歸,他只是暗中要見一位狄明從東湖派來的密使,心頭急切,天剛蒙蒙亮便來到書房中等候。

再多的書信往返也比不上當面的回報,密使一進門,蕭元啟就免了他的虛禮,開始詳詳細細地詢問東湖的近況。狄明果然不愧是荀白水千挑萬選出來的人才,練兵操訓甚有章法,短短兩個月便立穩了聲威,逐層安插下不少心腹。蕭元啟越聽越覺得將來事成有望,好容易才沒有喜形於色,穩住自己厚賞了密使,又將精心準備的年禮托他帶去東湖。

這類暗中的對外聯絡一直由何成負責,即使在他升任統領之後也不例外。他在院外等待密談結束,親自將人送出了後門,一路目送至主街,這才返身回來,準備聽候蕭元啟接下來的吩咐。

剛剛轉過折廊,書童阿易的聲音便從月亮門邊傳了過來,聽上去又急又惱,顯然已是很不耐煩。

“已經跟你說過兩次了!沒錯,就是這麽大的一個白玉小碗,我親手拿給佩兒姐姐的。”

站在他面前的小丫頭一臉不信的表情,“你可別騙我,佩兒姐姐昨兒回來說沒有,那就肯定沒有!一定是你給摔了,害怕責罰,不敢說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