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二十九章 將門之血

七寶鎮的七寶驛是距離金陵南門最近也最大的一所官驛,無論是外臣進京,還是京官赴任,此處都是必經之地。由於經常接待出入帝都的大人物們,整個驛所上到驛丞下到仆役,所有人都練就了一雙毒辣勢利的眼睛,過來投宿的客人只需要擡眼掃一掃,就能判斷出是否值得去巴結和討好。

比如說剛剛擁進門來的這七個青年男子,軍人裝扮,腰束軟甲,全都穿著半舊的棉衣。為首者二十七八歲,樣貌還算生得英武端正,但在這臘月天氣,居然連件像樣的皮衣都沒有,一看就知道是從偏遠之地過來的低階武臣,隨便找幾個房間敷衍安排一下即可,完全不需要太費心思。

“年前進京的人多,屋子有些不夠用,只剩下這三間了,幾位擠擠如何?”

眼前這三間臥房都沒有門廳,開窗向北,有些陰潮,在七寶驛站中絕對是中下档的房舍。但這七個人似乎一點都不嫌棄,進到房裏轉了一圈之後,表情居然還很滿意,果然都是些沒怎麽見過世面的土包子。

按照大梁的驛制,有朝職又是公務往來的人住宿官驛無須付資,所以其中一個看上去是副手的人打開包裹翻找了一下,拿出禮部公文給驛丞驗看。

只瞟了一眼,驛丞的臉色立時就變了。

外官進京多持吏部公文,這群人拿的不僅是禮部來函,函面還是黃絹所制,加了朱印,代表為首者並非普通公幹,而是奉召進京,是要覲見天顏面聖的。

好在有多年的機靈圓滑打底,驛丞並沒有立即就說什麽,小心地歸還了公文,借口催送熱水退了出去,過了一段時間,估摸著不顯突兀之後再次進來,聲稱有兩間上房剛巧空了出來,詢問“將軍要不要挪過去”歇息。

這點小小伎倆嶽銀川哪能看不出來,他只是覺得沒必要跟這些人計較,客氣地笑了笑道:“只睡一晚,三間房也夠了,你早些把晚膳送來就好。”

驛丞急忙躬身應了,親自趕向廚房去催問。

跟隨嶽銀川同行的幾個人倒是真的對今晚的住處相當滿意,副將譚恒已經癱到了床上,又是感慨又是抱怨,“連軸趕路好幾天了,今晚總算能有張床……全都怪嶽將軍您,連進京領賞都不趕緊著些,為了等那些軍報,不拖到最後一天不出發,結果最後不也沒等著嗎?”

嶽銀川斜了他一眼,道:“你著的什麽急,我算準了行程,誤不了領賞。”

“準什麽啊準,這一路連滾帶爬的,半夜求人家給我們開船渡河,真是累死我了……”

幾個親衛都笑了起來,年紀最小的小乙仰著圓圓的臉,高高興興地道:“反正能趕上就行。將軍這次的功勞可是排在前頭的,禮部來函明白說了,陛下要單獨召見呢,咱們這些做副將親衛的,也跟著長臉啊。”

譚恒到底是個精力充沛的英武青年,在床上翻了個身,揉著腰又坐了起來,“我無所謂長不長臉,反正也沒有多大一張臉,能跟著來逛一逛京城,就已經很知足了。”

這時門外又傳來足音,驛丞帶著兩個差役送來了晚膳。大概是為了彌補最初的怠慢,這麽短時間便準備了八九個菜,加上湯品點心,滿滿地擺在了相對最大的一間房內。這群人平時也不是特別講究規矩,尊嶽銀川坐了上首後,便圍著桌子一起吃喝起來,爭魚搶肉奪湯的,半點也沒有上峰在場的拘謹,不過每個人又是相當自覺,都只飲了一杯暖胃的黃酒,根本不需要管束吩咐。

晚飯後,五名親衛去了另兩個房間,譚恒留下來跟主將合住,也沒叫仆役侍候,自己在木盆裏倒了熱水,搬到嶽銀川面前,轉身又去收拾隨身包裹。

明日進京後首先得去禮部投函,譚恒覺得很有義務讓上司注意一下儀容,免得給東境將領們丟臉,所以在包袱裏翻了許久,自以為頗有品味地給他的主將配出了一套衣飾,抱進來正想問問怎麽樣,卻看到嶽銀川撐著下巴坐在那兒發呆,木盆裏的熱水已經半溫,他竟連鞋襪都沒有脫掉。

“哎呀,”譚恒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們幾個私下裏都說啊,將軍您什麽都好,就有一點不好。”

嶽銀川醒過神,這才看見面前擺了盆水,忙俯身脫鞋,順口問道:“瞧把你們能耐的,還嫌棄上我了。我哪點兒不好?”

“您太愛琢磨,想得太多。”譚恒將手裏的衣物丟在床鋪邊,回過身來,“這打仗嘛,當然什麽樣的情形都可能發生。現在除了將軍您,還有誰會覺得這場戰事有古怪?我就想不明白了,您為什麽非得要等全域軍報,非要研究其他州府的收復之戰是怎麽打的,說到底那些跟咱們有什麽關系?萊陽王還是主帥呢,軍報在他手裏全都是齊的,也沒聽說他發現了東海什麽陰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