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悵惘恩仇難自解(第4/9頁)

上官婉兒道:“天後要不要我擬一通詔書,反駁他們,就用你剛才所說的那些來說。”武則天笑道:“何必費此筆墨?”上官婉兒有點迷惘,忽地問道:“天後,依你看,這一篇文章會不會流傳後世?”武則天道:“這樣好的文章,當然會流傳下去的。老百姓看不懂,讀書人卻一定欣賞它。”上官婉兒道:“我就是顧慮到這點!”武則天哈哈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怕駱賓王這篇文章流傳下去,千秋萬世之後,我都永遠要蒙上臭名!後世的人,將把我看作歷史上最壞最壞的女人!”

上官婉兒想不到武則天說得如此坦率,一時間不敢作聲。武則天一笑之後,緩緩說道:“我既然做了歷史所無的女皇帝,若然男尊女卑的歷史不改變,我當然是要挨罵的,這早在意料之中。但你也不必太過慮,我敢相信,將來總會有公正的史家,會出來替我說話。那怕是千年之後,萬年之後,總會有這樣的史家的。”上官婉兒默然不語,但從她的臉色看來,卻還有不以為然的神氣。武則天道:“婉兒,我倒想你替我擬一道詔書,用八百裏快馬加緊,飛遞給李孝逸,叫他千萬不可殺了駱賓王!”

李逸聽到這裏,但覺眼前一片黑暗,心中完全絕望,“是這樣一個比男子還要剛強的女人!”他感到連自己也不是她的對手了。李逸茫然坐在瓦上,眼光一瞥,忽見遠處似有衛士的影子在移動。

李逸心中一凜,想道:“今晚我既不能下手,還留在這裏做什麽?”在屋頂上望下去,但見禦河如帶,上林花木,宛似錦繡的屏風,樓台殿閣,在花木掩映之下,錯落參差,好像一幅畫圖,美得難以形容。李逸想起兒時在禦花園中的遊戲,太液池邊,淩波閣內,都曾印有他的足跡,想起今晚行刺不成,以後是再也沒有機會進宮的了,也許從此便要流浪江湖,郁郁終老,想至此處,悵悵惘惘,眼眶清淚欲流,幾次想要悄然離去,又禁不住多看一眼。

然而最令他留戀,最令他傷心的,還不是禦花園的景色,而是屋子裏的上官婉兒。“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何況上官婉兒入的不是“侯門”,而是比“侯門”還要森嚴萬倍的宮門!婉兒雖然沒有嫁人,但從此背道而馳,亦已是蕭郎陌路!他今晚見著了婉兒,卻不能和她說一句話。他真舍不得離開,但在這樣的情勢下,卻又不能不離開了。“她知道我今晚曾經來過嗎?”“她會在夢中夢見我嗎?”

還有武玄霜,對自己有過大恩,又是自己敵人的武玄霜,就是為了她在宮中,以至令他今晚不能下手的武玄霜!他不知是該感激她,還是該怨恨她?從今之後,只怕也是永遠不能再見著她了!“她會想念我嗎?”李逸在心中自言自語。“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會想念她的,雖然她是我的敵人。”

忽聽得上官婉兒說道:“那封詔書已經擬好了。天後,你要過目嗎?”武則天道:“不必了。婉兒,你近來有作詩嗎?我想起你那晚來行刺我,還記得你那晚作的詩呢:‘借問桃將李,相亂欲何如?’那時你好像很怨恨我。”上官婉兒笑道:“那時我實在無知。”武則天笑道:“我剛才倒作了一首詩,是答復你那首‘剪彩花’的詩的。剪彩花固然是人造的,其實世間一切文物,又有哪樣不是人造的?我這首詩是詠蜜桃的,讀給你聽,請你給我潤飾一下。”緩緩念道:

蜜桃人所種,人定勝天工。

月照九霄碧,時來四海紅。

春華明旦旦,秋實樂彤彤。

萬古生機在,金輪運不窮。

武則天自號“金輪皇帝”,這首詩強調人定勝天,完全是女皇帝的口吻。李逸心道:“好大的口氣!”上官婉兒擊節贊道:“好,好!意境、氣魄、音調都好,這首詩我也作不出來。”

武玄霜笑道:“姑姑,你今晚興致怎麽這樣好?你忘記了今晚還要審問刺客麽?”上官婉兒道:“是啊,怎麽還不見大內總管來呢?”李逸心頭一震,想道:“再不走恐怕就要給他們發現了。”就在這時,忽地有一條黑影疾飛而來,一踏上屋頂,揚手便是兩柄飛刀,向屋內射入!

這人的身法快得難以形容,直到他飛刀出手之後,李逸才認出是誰。初時他以為定然是白元化,以為他替自己把風,等得不耐煩了,故此親來動手。哪知看清楚了,大大出他意料之外,這刺客並不是白元化,卻是與他同住的那個虬須武士南宮尚!

但聽得屋子裏兩聲嬌笑,上官婉兒一伸手就接了一柄飛刀,婉兒自幼在劍閣之上練飛刀刺鳥的絕技,接飛刀的手法自是出色當行,她本來想同時接兩柄飛刀的,不過武玄霜出手比她更快,另一柄飛刀被她揚袖一拂,飛刀反射而出,哢嚓一聲,插在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