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悵惘恩仇難自解(第3/9頁)

上官婉兒道:“不錯。”繼續念道:“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武則天笑道:“文章做得好!只是誰失望呢?我做了皇帝,他們這班‘皇唐舊臣,公侯冢子’的確是失望的。天下的老百姓可沒有失望啊!”

李逸心頭一震,想起和自己策劃起兵的,的確是武則天所說的這班人。而老百姓罵她的,卻是少之又少,只聽得上官婉兒往下念道:“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復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鬥平。喑鳴則山嶽崩頹,叱咤則風雲變色。”武則天高聲贊道:“好,好!這幾句描寫軍威,確是有聲有色!但是,婉兒,你不覺得文人多大話嗎?”

上官婉兒道:“正是呢,這幾天的仗打得怎麽樣了?”武則天道:“李孝逸連戰俱捷,現在已把徐敬業的軍隊包圍起來了。看來不出十日之內,便可以完全平定。”李逸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聽得武玄霜笑道:“徐敬業也是一位名將,怎的如此不濟事?”武則天道:“其實他的計劃倒是很周密的,他有裴炎做內應,還聯絡了我們南路的大將軍程務挺,要程務挺在陣前倒戈,這一著很厲害,可惜都給我們破獲了。你還記得那個行刺賢兒的刺客麽?”武玄霜道:“是不是叫做程務甲的那個人?”武則天道:“不錯。當時我寬恕了他,他就把主使的人供出來了。他便是程務挺的弟弟,這回得以破獲程務挺謀反的案件,全是他的功勞。”頓了一頓,又道:“不過,徐敬業失敗最大的原因,還是老百姓不幫他。這兩件案子的破獲,只是使他失敗得更快罷了。好,婉兒,你再念吧。”

上官婉兒繼續念道:“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公等或居漢地,或葉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武則天道:“唔,這兩句對得很好,‘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一抔之土指的是高宗皇帝的墳墓,六尺之孤指的是我那幾個兒子。駱賓王要人們記起先帝的墳墓,先帝的兒子,來幫他打天下,來幫他恢復先帝的江山。這兩句話聽來充滿了感情,可是我做母親的還沒有死,怎麽能說我的兒女是‘六尺之孤’呢?難道他們的心目中,只有父親,沒有母親的嗎?”武玄霜道:“一抔之土也說不上,那樣雄壯的皇陵,豈能說是一抔之土?”武則天道:“大約又是因為要文章對仗工整的原故吧?這且不管它,再念下去。”

上官婉兒續念道:“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武則天哈哈笑道:“剛剛起事,就在講裂土分封,高官厚祿了。原來他們並不是為了百姓,而是為了自己。卻又何必這樣明顯地寫出來呢?這樣的檄文不怕引起老百姓的反感嗎?”上官婉兒續念道:“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嗯,讀完了。”將檄文折起,遞逞給武則天。

武則天接過檄文,笑道:“這篇檄文,真是擲地有金石之聲,結句尤其結得好極。就可惜今日之域中,不會是他們的天下罷了。婉兒呀,你猜我聽了這篇討伐我的檄文,第一個念頭是什麽?”

上官婉兒道:“天後所想的事情,往往是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的。”武則天道:“我聽了這篇檄文,首先想到的是:做宰相的應該受到責備。有這樣做文章的人,為什麽反而讓他被徐敬業所用?”

這番話不只上官婉兒意想不到,李逸更是大吃一驚,心中想道:“駱賓王將她罵得狗血淋頭,她不但不動怒,反而責怪宰相不善用人。這度量真非常人所及。我們與她爭奪天下,這盤棋只怕是輸定的了!”

只聽得武則天笑了一聲,又道:“文章雖然寫得很好,對仗工整,調子鏗鏘,可是卻毫無力量!你們看了他這篇文章可有一句話提到老百姓麽?沒有!他翻來覆去,只是攻擊我個人的私德,用盡一切惡毒的言辭來誣蔑我;再其次就是要公侯貴族跟他們起事,將來可以得到高官厚祿。他們既號稱義師,理該吊民伐罪,但他們卻不替老百姓說一句話!他們不理會老百姓,老百姓又怎會關心他的事業?所以這是一篇好文章,卻不是一篇有力量的檄文!”歇了一歇,又微微笑道:“我想起裴行檢以前曾品評過他們,說‘上先器識而後文藝’。說他們專搞文藝,見識不高。這話說得頗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