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兩道相左(第2/2頁)

“意之主,是為情。”宙弘光有些鄭重,因為這一句話便是赫學之根基了。說完這句後,他還補充道:“吾未及文聖,或有謬。”

——嘖,這麽關鍵的問題就連半聖也不知道……在我們那兒,小學生背的公式都一直有用的好麽!

王崎搖搖頭,繼續提問:“也就是說,文章只是一個個體自我的外顯。文章始終是與作者綁定在一起的?”

“以文觀人,以文觀人。若文可遠人,則又如何觀人之心?”宙弘光不厭其煩的講解道。

王崎搖了搖頭:“宙宏先生,我族有一句詩,喚作……以毓族語言很難表述。容我思量片刻,大約是‘章本是不加人工,天然而成的,是技藝高超的人在偶然間所得到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在我觀來,文章也只是一種文字的排列組合,只不過是作者因情而發,故而尋得了一個組合——也就是詩句。”

宙弘光沉思片刻,問道:“那個詩句?可有全文?”

王崎一愣:“誒?”

“若無全文,斷章取義,爾之解讀,便不一定是其原主所書。”宙弘光道:“若純看這一個句子,便亦可解讀為‘為詩者,不可過多雕飾’。”

有那麽一瞬間,王崎感到了一絲尷尬。

但凡是標著“必背”的古詩詞,王崎都很熟悉。但是,陸放翁的《文章》壓根就沒有進過課本,他能記得的只一句。

而且還真的不是願意,而是宙弘光所稱的那個意思。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無疵瑕,豈復須人為。君看古彝器,巧拙兩無施。漢最近先秦,固已殊淳漓。胡部何為者,豪竹雜哀絲。後夔不復作,千載誰與期?”實際上,陸遊的意思,就是“不要過多雕飾”。

宙弘光能夠瞬間明白這一點,並即從一句話,反推出另一個文化圈內另一個詩人的意思,也絕非等閑。

但是,這也是因為一點。

毓族文道,與中國古代文論,確實很像。

毓族文論無論在深度還是廣度,當然都更甚。但是,惟獨核心,兩者一樣。

按照王崎本人並不知曉的分類法,它們都應當歸屬於“主體論”——作者是文學的主體,而文章則是作者人生的一部分。

簡單來說,以文天祥的詩句為例。若是歷史改變,文天祥並沒有書寫出《正氣歌》《過零丁洋》,而許多年的未來裏,又有超級計算機依靠檢索與窮舉的方式,得到了與之完全相同的文章組合,那麽,《正氣歌》便還是《正氣歌》嗎?

是文天祥的無愧人生成就了《正氣歌》,還是《正氣歌》成就了文天祥的文名?

這邊是“主體論”了——格外注重文學的主體“作者”。

作品乃是作者的作品。任何作品都有其“氣”。這“文氣”,便是作品的氣勢和情韻,以及作者的性情和才學,這一切一切的總體,永遠包含著作者強烈的個人特質。

在被指出失誤的瞬間,王崎便說道:“雖然我之所言,非是作者真意,但是,您是否可以說,我之所言,毫無道理?”

宙弘光氣笑了:“何其荒謬。爾不熟同胞之文字,又何必自取其辱。”

“非是如此。”王崎正色道:“一字能多義,一詞能多義,詩文除了本意之外,便不能有多義了嗎?左相著文,是否從不引申他人文字?”

但於王崎而言,作品就是作品。

作品是客觀存在的文字組合,而特定的文字組合,則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指向特定的“概念”。

而按照這個邏輯,高考語文閱讀題之內,所謂“作者說我自己也沒有想那麽多啊”其實是不成立的。

一個作品,只要完成,那就是一個獨立的客體。旁人無論怎麽解讀,都與作品的作者毫無關系,更不存在“過度解讀”這種東西。

但反過來說,這樣文章與人就是分離的。而無論讀者解讀出了怎樣的醜惡,都不應因此而指責作者——因為作者根本就沒有想到。

“文章本是客觀存在的排列組合,只不過被特定的人發現”,並不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原始意思。但是,王崎循著自己在數學上的思想,而從中解讀出了這樣的理念,而若是這個解讀過程本身沒有邏輯錯誤,那麽這個解讀就是成立的——哪怕作者根本就沒有這麽想。

換言之,一篇文章,便和一種化學物質、一種射線、一類天體一般,沒有什麽區別,都是客觀存在的。只不過,它存在的方式並不是常規意義上的“物質”。

算學自有自在,而文字的排列組合,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