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客體、存在與作品論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發!”宙弘光大聲說道:“從未有這樣荒唐的道理。但論一詞,古今總會有異,若是以今日之意解舊時詩文,豈不貽笑大方?又豈有將詩文剝離的道理?”

“有何不可?”王崎反問:“只要一段固定的排列組合確實能夠表現出那樣過的意思,那有如何不可做如此理解?若是按照你那說法,任何詞匯,本就不應該生出新的意義,‘古今異義’一事也根本不應該發生!”

——如真是如此,地球上的網絡文化也就不應該存在。

“本就不應該發生。”宙弘光道:“謬誤流傳已廣,漸成約定,世俗廣知,是以不得不如此。但若是可以,又何必異義?萬古如一有何不可?”

“天地無窮而人言有盡,若是無無窮之語言,又如何宗天地之大道?”

“人言何曾有盡?”宙弘光大呼:“萬萬年來,我族也不曾寫盡天下文章!”

“那只是尚未窮盡罷了。”

……

王崎與宙弘光的辯論漸漸放開,兩人圍繞著主體與客體的核心,放開辯論,縱橫古今。

宙弘光以“文章合為時而著”,論證作品不可剝離時代背景,王崎便以“文字的變遷”,反過來證明“異化的理解”其實一直存在。

宙弘光講述“以今義強解古文”所引發的荒謬結果,王崎便聲稱,這種“強解”本意就不是“解讀古文”而是“借他人文字表達自己的意思”。

兩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毫不激烈。

但是,宙弘光的老仆,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引導王崎進來並接待王崎的老仆,其實並非是毫無地位之人。他是宙弘光幼時的伴讀,因為不願意離開恩主,所以不曾成家立業,甘願侍奉這位赫學亞聖。作為宙弘光的伴讀,他亦有文位,而且不低。若是科舉,也能考取功名。

所以,他知曉這一場辯論的古怪。

在他看來,這個偃人少年,其實早就落入下風了。他對於經典本身就不怎麽精熟,不過是堪堪知曉——雖然強過部分毓族,但也不過爾爾。而宙弘光卻是毓族有數的大學者,且辯才第一。

五年前舌戰台學二十二位文士,也未曾像現在這樣耗時頗多。

但那並不是因為王崎如何善於辯論。論辯論,這個偃人真的遠不如宙弘光。

他不過是論點極為清奇,諸多言論宙弘光聞所未聞,所以需要時間去思考,消化。

但是,宙弘光若是相同了,想明白了,那王崎便毫無機會。

可古怪的是,這個偃人少年,卻沒有一點沮喪的痕跡。他臉上沒有一絲陰霾,反而隱隱透露著一股喜樂之意。

是的,喜樂。如果不聽著兩人辯論的聲音,光看他二人神色,那麽一向表情嚴肅的宙弘光,反而像是落入下風了一樣。不知道啊,還以為這個偃匠已經勝券在握了。

——他好像完全不在意勝負。

老仆如此想著。

相府的氣機,漸漸肅殺了起來。文氣激蕩,無形的光華逆沖霄漢。絕大多數人都感覺不到這一重變化,但是,文位在身、道德澄澈的人,卻都心有所感。

宙弘光的文道,在被打磨。

大約消耗了太多心力,宙弘光終於是有些乏了。他也感覺得出,王崎雖然立論不凡,但是卻缺乏將這個題目打磨圓滿的文采。到了辯論後期,他已經有幾分“狡辯”的趨勢了。

大學問家揮揮手,道:“若是你肚子裏只有這點貨色,那這一場爭論,便沒有必要了。你所說的,我會考慮。”然後,他呼喊道:“生虞,送客。”

“喏!”老仆急急忙忙跑出來,站到王崎身邊,說道:“尊客請回吧,我家相爺要歇息了。”

王崎拱拱手,道:“多謝左相解惑之誼。但是,我最後還有一眼。”

“說便是了。”

“左相可曾聽聞‘偽君子’這個概念?”

“玉人之所患,患石之似玉者。”左相點了點頭:“道貌岸然,金玉其外之人,便是了。”

“偽君子之所以為偽君子,便是因為他們能夠口誦道德文章。”王崎拱拱手,拋下了最後一組問題:“那麽,偽君子頌出的道德文章,是否為錯?僅看其文,偽君子所頌揚的道德,與真君子的道德相差幾許?若是一種道德為偽君子所贊頌,又是否說明此種道德便是謬誤?”

宙弘光愣了一下,道:“知行不能合一,非是讀書人所為……”

王崎拱了拱手:“言盡於此。”

他似乎也沒有了辯論的性質,直接離開了。

王崎離開之後,宙弘光低頭沉思,不知道在想什麽。不一會兒,老仆生虞回轉,低聲道:“老爺,偃師已經離去了。”

“嗯。”宙弘光點了點頭,然後翻手取出一枚長條狀的禮器,道:“生虞,且拿著我的信物,明天帶我告假。明日的早朝,我便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