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如何研究經濟史(第2/5頁)

其第三類為遊俠,此種人在西方歷史上並沒有相類似之發展。在中國古代社會中,遊俠之背景先近似於士之一類型,而終究則歸屬於工商業貨殖傳一類型中。不過遊俠所為,乃是專在營幹冒犯政府法令之工商生利事業,故當時稱之謂“奸”。舉例言之,如入山開礦、鑄錢、燒炭、掘冢等。此類事業,都是結集群體勞力來從事違法的生產。太史公《貨殖列傳》中亦雲:“其在閭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鑄幣,任俠兼並,借交報仇,篡逐幽隱,不避法禁,走死如騖,其實皆為財用。”這一番敘述,已指出漢初遊俠行徑與貨殖中人之異途同歸了。

此三類人物,顯然就是古代封建貴族崩潰以後,社會上新興之三流品。當時惟儒林中人物,只在農村裏面半耕半讀,安分守己,不失一平民身份。而那些商賈遊俠,則無不交通王侯,奴役平民,在社會上占有絕大勢力。但自武帝重儒生,開始組織士人政府,一輩士人所抱的觀點,乃在政府中活躍呈現,遂開始來禁絕遊俠,裁抑商人,使此下的中國社會,走上一條與西方歷史絕不相同之路向。正因為中國的士,尤其是儒家,他們都抱有一番如我上述的經濟觀點。此種觀點,當然導源於農村社會者為多,醞釀於工商城市者為少。由於抱有此種觀點的人物,出來站在政治上層作領導,遂使此後中國社會,乃別有一種頗為特殊的發展。茲姑舉先秦時代三本在後代最顯著最流行的儒書中所言,來代表當時中國人對經濟意見之一斑。

一、《論語》雲:“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此兩語,在中國經濟史上,兩千年來,乃為國人最所服膺之一番理論。即使我們把來用諸今日,仍覺切中時弊。我們也可說,20世紀在世界並不窮,人口生殖率也不弱,所患只是在不均和不安。我們當知,若專從經濟著眼,一切仍只以經濟為主,則此後世界將永遠無法得均得安。孔子此語,雖說的是經濟,但主要著眼處則並不在經濟上。

二、《大學》雲:“有得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此處之所謂德,即是《大學》開首所謂明明德之明德。人類有此明德,才可相結集。人之結集,即是土地拓展。土地拓展了,則不患財用不充足。近代西方帝國主義殖民政策,則與此正相反。因於財用觀點而拓展土地,而奴役人民,而斵喪明德,這就本末倒置了。《大學》此幾句話,亦與近代人提倡的戶口政策不同。近代人認為須有足夠的土地,才能維持適當數量人口的生計。因此人口數量不該超過有限土地所能承擔的生產力。在中國過去社會,此項理論殊不適用。因過去中國是一大陸農國,人群和合了,同時即是土地展拓了,也即是財用充裕了。因此說:“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末,爭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大學》這一番理論,貢獻給此下中國作為一種傳統的經濟政策之張本,我們不可不注意。

其三、荀子雲:“聖人制禮義,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於欲,二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荀子主張,我們的物質欲望不可超過現有的物質限度。當然現有的物質限度亦須能適應現有人之物質欲望。在此兩者間,須能相互調節。使人的內心欲望與外在物質生產,雙方相持而長。荀子此番話,亦是一種人文本位的經濟理論。可以說,中國人一向的經濟理論,都是以人文本位為立場,或說是以道德主義或禮義主義為立場的。人生的欲望,本可無限地擴張提高,但欲望無限提高,並非人生理想所在。若使物質經濟常追隨於人生欲望之後,而亦求其無限提高,此將使人生永成一無限。無限向前,卻是無限的不滿足,與無限的無休止。此將是人生之苦痛與禍害,決非人生之幸福與理想。故領導人向前者,應屬之於道德與禮義,不應屬之於欲望與經濟。人之種種欲望與物質經濟,同須受人生理想與道德之領導。

此項理論到漢代時,又出了幾位有名人物如賈誼、晁錯、董仲舒等,彼等之政治抱負與經濟理想,大體言之,均是因襲上述儒家思想而來。我姑舉董仲舒所言以資證明:

董仲舒雲:“使富者足以示貴,而不至於驕。使貧者足以養生,而不至於憂。以此為度而調均之。”當知社會決不能絕無貧富相差,但當使富者僅在社會上能表示其地位之較高而止。如大政治家、大藝術家、大科學家等,他們在社會上貢獻比別人大,自當獲得一份比別人較高的地位與待遇。此種差別是有理由的。即如當前共產主義國家裏面,豈不是此輩人之地位與待遇仍然高出常人嗎?此等差別,我們實無法反對。只是不要讓人由富生驕,喪其明德,則於己無益,於人有害了。至於窮人,與富相較,則自見其窮。既有富,必有貧,亦所難免。但也要使貧者能獲得他們低水準的必需,有他們低限度的生活,不要讓他們內心老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