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講 如何研究學術史(第2/5頁)

此種精神,卻可謂與西方人之現代科學精神相近似。科學研究必重實驗,實驗到這一步,再推想到另一步。如此逐步推進,卻不走遠步,逃離實驗,憑空一口氣推想出一番大道理來。但中國學術傳統,究與西方近代科學有其迥異處。這因西方近代科學所研究之對象,乃指向於自然界之一切實物與現象,而中國傳統學術所著意者,乃在人文界之一應實事上。自然物變動少,研究自然可有一恒常不變之共同對象。因此前一人研究所得,後一人可以憑此繼續深進。探求了這一面,再繼續探求那一面。進入了這一層,再繼續進入另一層。研究科學可以按部就班地拾級而登,後人所發明或發現,常可超越前人,有日新月異之概。近代有了愛因斯坦,便可超越了昔時牛頓所發明之幾項定律,而更有新發明。後人有新發明,前人所發明者即續被修正。

但此種情勢不能轉用到人文界。人是活的,人常在變動中,人事亦常在變動中,真所謂“不居故常,一日二日萬幾”。所以處理人事,只有因地制宜之一法。驟然看來,似乎中國人講學術,並無進步可言。但諸位當知,這只因對象不同之故。即如西方人講宗教,永遠是一不變的上帝,豈不較之中國人講人文學,更為固步自封,頑固不前嗎?當知中國傳統學術所面對者,乃屬一種瞬息萬變把握不定的人事。如舜為孝子,周公亦孝子,閔子騫亦復是孝子,彼等均在不同環境不同對象中,各自實踐孝道。但不能因舜行孝道在前,便謂周公可以憑於舜之孝道在前而孝得更進步些。閔子騫又因舜與周公之孝道在前而又可以孝得更進步些。當知從中國學術傳統言,應亦無所謂進步。不能只望其推陳出新,後來居上。這是易明的事理。

其次,再說到人事牽涉,固屬復雜多端,但既屬人事,則必是可以相通合一的。因此中國以往學者,很少對政治、社會、經濟等項,分途作各別鉆研的。因人事只是一整全體,不能支離破散來各別對治。如硬要將此等各別劃開,只從某一角度為出發點去作研究,固亦可以著書立說,成一家之言,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但配合到實際人事上來,則往往會出岔。如西方人講經濟學,亞當·斯密斯之“自由經濟”的理論,豈不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但推行過當了,便會出毛病。至如馬克思的“階級鬥爭論”,則更不必說。但單就其理論看,又何嘗不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有他一套思想體系?只是憑空一口氣說得太過遠了,太過周到了,再放到人事實際問題上來,反而不適切。

中國的學術傳統,則較喜歡講會通,不甚獎勵成專家。一言一行,總須顧全大局。因此用西方人眼光來看中國學術,自然沒有像西方般那種分道揚鑣,百花齊放的情形。兩相比照,若覺中國的不免失之單調和籠統。其實此亦中國學術傳統之一特殊處。譬如有人說孔子是一政治家,這並不錯。或說他是一哲學家,或教育家,或史學家,也並沒有錯。甚至說他是一個社會學家,也未嘗不可。但孔子之偉大,並不在他的某一項專門學問上。當時人就說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此後學術傳統如此,中國學術史上偉大人物,常只是一普通人,而不能像西方之所謂專家,這也是事實。

中國學術史上亦並無專家,如天文、歷法、算數、音樂、法律、醫藥、水利、機械、營造之類,都須有專家。但中國本於其傳統的人文精神,一向學術所重,則在通不在專,在彼不在此,此為治中國學術史者所不可不知。

上面講到中國學術傳統側重在人文界,必求落實於人生實際事務上,我姑舉《大學》三綱領八條目來說。講到人生實際問題,實跳不出《大學》所提出的修身、齊家、治國和平天下之範圍之外。欲達到上述目標,首先必須做到正心和誠意。我們且試問,為何我們不在此大群體內,各自謀求個人小我之出路與打算,與夫個人私生活之享受,而必要貢獻我自己,來擔當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任呢?我們的人生大道,為何必要只盡義務不問權利?當知此處,實見中國傳統學術中,寓有一番宗教精神在內。故在中國文化體系中,不再有宗教。宗教在中國社會之所以不發達不長成,因儒家思想內本已含有一番宗教精神,可以來代替宗教功能了。此又為中國文化之一特殊點。而此項宗教精神之獲得,則基於各人之心性修養功夫。

所以就儒家學術言,正心誠意是“體”,修、齊、治、平是“用”。但單有此心,如無具體知識,則此體仍不全,亦發不出用來,因此要致知。若對外在事物,家國天下,漫乎茫然,一無所知,又如何得有修、齊、治、平之用?只要你不能修、齊、治、平,則仍即見你心不正,意不誠。空有此一番心情,表現不出真實功用來,如何能說是心正意誠。心正了,意誠了,自會逼得你去求取知識。此和西方哲學所謂“愛智”一辭又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