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講 如何研究學術史(第3/5頁)

西方哲學所求是一套純知識,純理論。他們認為此知識與理論可以超事物而先在。他們只是為知識而知識,認為要獲得那套純知識純理論,則應先超乎種種實際事務之外之上來運用思想,然後其所得乃純乃真,然後再把此一套純知識純理論安放進實際人生中,此是西方哲學精神。因此西方哲學只是一種純真理純知識之愛好與追求。

中國學術精神則比較謹慎,愛切實,不邁遠步。凡屬所知,必求與實事接觸,身體力行,逐步做去,始能逐步有知。在這社會大群體中,在國家有君臣,在社會有朋友,在家庭有父子、夫婦、兄弟諸倫。因說致知在格物。此物字並非專指的自然界之物,更要乃是指的人群間一切實事。格是接觸義,若不和人群社會中事事物物相接觸,即得不到知識,即不能應付此一切的事事物物,也就不能修、齊、治、平,亦即不能說是心正意誠了。

由上說再推申,我認為中國傳統學術可分為兩大綱,一是心性之學,一是治平之學。心性之學亦可說是德性之學,即正心、誠意之學,此屬人生修養性情、陶冶人格方面的。中國所講心性之學,又與近代西方的心理學不同。近代西方的心理學,可用一只狗或一只老鼠來做試驗,主要乃從物理、生理方面來講心理,把心歸入到自然界物的一方面來看。中國的心性之學,則是反應在人生實際問題上,人類所共同並可能的一種交往感應的心理。把實行的分數都加進了。

治平之學,亦可稱為史學,這與心性之學同樣是一種實踐之學。但我們也可說心學是屬於修養的,史學與治平之學則是屬於實踐的。具備了某項心理修養,便得投入人群中求實踐。亦貴能投入人群中去實踐,來作心性修養功夫。此兩大綱,交相為用,可分而不可分。

在先秦諸子中,學術路向各有不同。如道家中之莊老,對人類心性方面極有研究,所缺的是不很看重歷史經驗。如墨家墨子,特別重視人群治平實踐,他常稱道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諸聖人,又好稱引《詩》《書》,是其頗重歷史經驗之證。但不甚通達人之心性,則是其所缺。只有儒家孔、孟,乃於心性治平兩途並重,兼道、墨之長,而無其缺,故能成為中國學術史上之大傳統。我們如能循此條理來治中國學術史,便易於把握。如漢、唐學術偏重在實踐方面,宋明時代則偏重在心性方面。亦非說漢唐人只重實踐,不講內心修養。亦非說宋明人只講心性,而無人事實踐。不過在畸輕畸重之間,各有不同而已。

故欲研究中國學術史,首須注重其心性修養與人群實踐。換言之,須從學者本身之實際人生來了解其學術。若漫失了學者其人,即無法深入了悟到其人之學術。故研究中國學術史,必特別注意各學者之人格,即學者其人之本身。此又與研究西方學術不同。在西方,一思想家,如盧騷、叔本華、尼采等,其人其學,可以分而為二,我們只注重其思想其哲學體系即可,其人不占重要。但如研究中國學術史,而忽略於此學者之本身,只注重其思想,不兼求其人格,即無法把握到其學術之主要精神所在。

尤其是中國學術傳統主要在學為人。學為人,盡人事。中國人講人事又有三大目標,即春秋時晉叔孫豹所提出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此又非如西方人所謂之靈魂不朽,乃是在社會人群中,對人生德業、言行貢獻上之不朽。此種不朽,從某一方面說,只大偉人始有。但從另一方面說,亦是人人皆能。最高的是心性修養為立德,其次治平實踐為立功,又次為立言。只要是一有德人,便可說對人群有貢獻。如做一孝子順孫,賢妻良母,已是對其家庭有貢獻。孔子所謂“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即是此意。只要是一有德人,便即有言。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孔子此言,只是報道其一己修養所得而已。故立功與立言,仍皆以立德為本源。中國文學界,通常認為李太白詩不如杜子美,柳河東文不如韓昌黎。李、柳之所以稍遜於韓、杜者,主要差別不在其詩文上,乃在自其詩文所反映出其作者所內蘊之德性上。此三不朽,各時代人對之亦各有所偏。如漢、唐人重立功勝過於立言,宋、明人重立言勝過於立功。要之,則皆須自德性出發,此乃中國學術傳統最精微之特點,我們必須認取。

我在上面已說過,中國學術分兩綱,一位心性修養之學,另一則為治平實踐之學,亦即可謂是史學。我們如欲了解,如董仲舒、魏征等在政治上之貢獻,或朱熹、王守仁等在學術上之貢獻,無論如何,均須通史學。同時又須通心學。此“心學”一名詞,乃系我個人所新創,與宋、明儒所謂心學,廣狹用意略有不同。當我們研究董仲舒、魏征、朱熹、王守仁諸人時,不可撇開其事功實踐與人格修養,而單從其著作思想方面去研究。因中國人認為著書立說或建功立業,無論在社會任何方面作任何表現,同時必先有其一番心性修養,與其所表現之背後一種人格德性作根柢。此種心性修養與人格德性,究已達到何等境界,此事十分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