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講 如何研究歷史人物(第2/6頁)

諸位當知,此處實為中國歷史文化傳統中一項偉大精義所在。諸位如欲了解此中精義,可自試讀《論》、《孟》、《莊》、《老》諸書。凡此諸書中所陳述,何一非人生最高理想,何一非人類歷史之偉大展望。但在他們書中,卻不見他們時代的衰亂實況來。諸位如欲認識他們的時代,當另讀《左傳》、《戰國策》等史籍。諸位把此兩方面會合看,便知他們之偉大處。他們雖生存在此時代之中,而他們的精神意氣,則無不超越乎此時代之外之上,而又能心不忘此時代。他們都是我所謂能主持一時代,而又能開創一時代之大人物。歷史只是人事記載,衰亂世自然多記載了些衰亂事。這些大人物,反而很少得記載上他們當時的歷史,然而他們卻轉成為此下最偉大的歷史人物。這道理也很明白,一人物生於治世盛世,他在當時某一事功上有所表現,他所表現的即成為歷史了。但在事業上表現出其為一人物,而人物本身,則決非事業可盡。因此,只憑事業來烘托來照映出一人物,此人物之真之全之深處,則決不能表現出。人生衰亂世,更無事業表現,此人乃能超越乎事業之外,好像那時的歷史輪不到他身上,但他正能在事業之外表現出他自己。他所表現者,只是赤裸裸地表現了一人。那種赤裸裸地只是一個人的表現,則是更完全、更偉大、更可貴,更能在歷史上引起大作用與大影響。

此項理論,實應為歷史哲學上一大問題。我們固可說,所謂歷史人物,則必須該在歷史上表現出其事業來,才見其人歷史性之偉大。人若不在歷史上有表現,個何從見其在歷史上之地位與價值。如此說來,衰世亂世人物,自然比不上治世和盛世。普通就一般歷史言,似乎人物總該多出在治世和盛世,一到衰世亂世,就再沒有人物或沒有更偉大的人物出現。但在中國歷史上則不然。惟有中國,卻能在衰亂世生出更多人物,生出更多更具偉大意義與價值的人物,由他們來持續上面傳統,來開創下面新歷史。他們的歷史性價值,雖不表現在其當身,而表現在其身後。此即中國歷史文化傳統精神真價值所在,亦即是中國歷史上一項最有意義的特殊性。

第二類:關於得志成功的人物與不得志失敗的人物。

所謂得志,指其在當時活動上或說在當時歷史舞台上有所表現。不得志者,則當時身跑不上歷史舞台,或跑上了而其事業終歸於失敗。誠然,歷史乃是成功者的舞台,失敗者只能在歷史中作陪襯。但就中國以往歷史看,則有時失敗不得志的,反而會比得志而成功的更偉大。此處所謂偉大,即指其對此下歷史將會發生大作用與大影響言,而得志與成功的,在其身後反而會比較差。

且看中國古代歷史上兩大聖人周公與孔子。周公得志在上,奠定了周代八百余年的天下。孔子不得志,他嘗說:“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孔子自嘆其不能如周公,而道終不行。但孔子對此後歷史上的作用與影響,反而比周公大。唐以前的中國人多推尊周公。故從歷史眼光來說,周公反而不能與孔子比,這亦因周公在當時是得志而成功的人物。周公的全心與全人格,反而給他的得志與成功全代表去了,也可說全掩蓋住了。孔子則是一位不得志而失敗的人物,因此孔子的全心與人格,反而更彰顯地照耀在後世。

中國人又多愛崇拜歷史上失敗的英雄。對於在歷史上成大功立大業的英雄,如漢代的衛青、霍去病,唐代之李靖、李勣等諸名將,反而比較不重視。如嶽飛、文天祥、袁崇煥、史可法等,雖然他們在事業上失敗了,反而更受後人敬仰崇拜。此又是中國人的傳統史心與中國文化的傳統精神所在。他們在當時雖失敗了,但對後來歷史言,卻是成功的,而且是大成功。歷史上每一時代的人物,必有成功與失敗之分。但人能在失敗時代中有其成功,這才始是大成功。在失敗時代中有其成功,故能引起將來歷史上之更成功。這一番道理,又是中國文化精義所在。

從另一方面說,衛青、霍去病、李靖、李勣諸人之成功,只表現在事業上,事業表現即代表了其人。我們可以說,衛、霍、二李,其人與其事業,價值若相等。但嶽飛、史可法諸人,因為他們的事業失敗了,故其事業不能代表其人,最多只代表了其人之一部分,而此等人物之整體性,則遠超乎其事業之外。我們看衛、霍、二李,只見他們擊匈奴、敗突厥,覺得他們的事到此而止了。因而其人物之本身價值,反不見有什麽突出性。但我們看那些失敗英雄時,此等人物乃被其所努力之事業拋棄在外,因而其全心全人格反而感得特別突出。宋儒陸象山曾說:“人不可依草附木。”一有依附,其人格價值便不會出色。縱使依附於事業,也一樣如此。失敗英雄,因無事業可依附,而更見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