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講 如何研究歷史人物(第3/6頁)

當知歷史只是認識記載,人事則此起彼落,隨表現,隨消失。只有人,始是歷史之主,始可事態之流變,而有其不朽之存在。歷史不斷在變,故一切歷史事態必然一去而不復。後一事不能即是前一事,但此一人物則永遠是此一人物。只有人物模樣,人物典型,可以永存不朽。事業到底由人物而演出。歷史雖是人事之記載,但並非人事之堆積。事之背後有人,把事業來裝點人,反把人之偉大真性減色了。正由此人在事業上不圓滿,倒反把他那個真人顯出來。

這並不是說,在歷史上凡屬成功的人物,皆是無價值。乃是說,遭遇失敗的人物,在其深厚的歷史上,反而更顯得突出。此因人物之偉大,並不能專以其事業作代表。但此也須人物自心能識得此理,又須有史學家能為此闡發。因此我說這是中國的史心,亦正是中國歷史文化傳統之真精神所在。

第三類:要講到有表現的人物與無表現的人物。

剛才說到,中國歷史上有許多失敗人物為當時及後世史家所推尊頌揚,他雖然失敗,但總是有所表現了。此下所講,則從一個人之有無表現來說。我們通常聽人說,某人無所表現,似乎其人無所表現即不值提。但在中國歷史上,正有許多偉大人物,其偉大處,則正因其能無所表現而見。此話似乎很難懂,但在中國歷史上,此種例,多不勝舉,亦可說此正是中國歷史之偉大處,也即是中國文化之偉大處。

例如吳太伯,又如伯夷、叔齊,在歷史上皆可謂無所表現,而為孔子所稱道。孔子曰:“太伯其至德矣乎!三億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又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乎!”似乎孔子乃在其無表現中贊揚其已有所表現。而且是表現得極可贊揚。我們也可說,此乃是在人群社會中,在歷史上,一種不沾染不介入的表現,一種逃避脫離的表現。

孟子也常稱頌伯夷,他說:“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他的稱頌伯夷,大意亦與孔子相同。孟子又將伯夷、伊尹、柳下惠並稱為三聖人。他說:“伊尹聖之任,伯夷聖之清,柳下惠聖之和。”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是在政治上得志成功的人。伊尹為湯相,亦是政治上一得志人物。但伯夷、柳下惠,則並無表現,並無成功,孟子卻將他二人與堯、舜、禹、湯、伊尹相提並論,同稱之為聖人。

後來太史公作《史記》,此為中國正史之創始,為二十四史之第一部,其體例之最重要者,厥在其以人物為中心,而特創列傳一體。但太史公又將《吳太伯世家》列為三十世家之首,將《伯夷列傳》列為七十列傳之首。他在《伯夷列傳》中,屢屢提到因於伯夷之無所表現而無可稱道,甚至其人若猶在或有或無可信可疑間,只因孔子稱頌了他。太史公又用顏淵作陪襯,他說:“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早夭……”其實顏淵也就無所表現,故太史公引來推崇伯夷無表現之偉大,而褒然列之於列傳之首。

在孔子七十二弟子中,顏淵似乎是最無表現。孔子說:“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又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顏淵死,孔子哭之慟。並說:“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然顏淵在孔門到底是無表現,不能與子路、子貢、冉有、宰我諸人相比。故太史公亦雲:“伯夷、叔齊雖賢,顏淵雖篤學,得孔子而名益彰。”可見孔子最能看重人物之無表現之一面。孔子目此為德行,吳太伯民無得而稱,孔子卻稱之為至德。德行在孔門四科中高踞第一。太史公作《史記》可謂深得孔子之意。

以下中國歷史上遂搜羅了極多無所表現的人物,而此等人物,亦備受後世人之稱道與欽敬,此又是中國歷史一特點。故我說此乃中國之史心,亦即中國文化傳統精義所在。諸位只有精讀中國史,深研中國歷史人物,始能對此有了悟。

讓我姑舉數例以作說明。如春秋時代之介之推,戰國時代之先生王鬥,西漢初年之商山四皓,及魯兩生。循此以下,如東漢初年的嚴光,此人對歷史亦一無表現,但後人永遠覺得他是一個了不起人物。漢光武即帝位,以前長安太學中同學,均已攀龍附鳳,功成名遂。獨嚴光隱身不見。光武思之,乃令以物色訪之,久而後得。帝從容問光曰:“朕何如昔時?”對曰:“陛下差增於往。”因共偃臥,光以足加帝腹上。除諫議大夫,不屈。乃耕於富春山,後人名其釣處為嚴陵瀨。這一番故事,雖若有表現,只可說是無表現,亦可謂是表現了其無表現,此等更說不上得志與成功。似乎他既不像有志,亦不求有功。又如宋初陳摶,居華山修道,恒百余日不起。又有林和靖,隱居西湖孤山,垂二十年,足不履城市,植梅畜鶴,時謂其梅妻鶴子。此等皆同為後世稱道。我們今天如去富春江畔,或去西嶽華山,或去杭州西湖,自然知道對這些人心焉向往。即使我們並不親歷其境,但也多知道他們的姓名,對於他們那種無所表現的人格,亦可謂乃只表現一無表現的人格,還像歷歷在目,這也真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