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秦漢底道家

從《莊子》內容底復雜看來,自戰國末年直到漢初,道家思想幾乎浸潤了各派。最反對道家底儒墨也接受了多少道家的思想。墨子一派底思想與道家底關系比較地淺,然在今本《親士篇》裏有“太上無敗,其次敗而有以成”和“大聖人者,事無辭也,物無違也,故能為天下器”,都有道家底口氣。《禮記》底《中庸》、《禮運》等篇,《易經》底《象》《彖傳》、《系辭傳》,也染著濃厚的道家色彩。《荀子》底《天論》顯是道家的思想;《解蔽》底“至人”,《禮論》底“太一”,都是道家的名詞。即如性惡論也與道家思想有關。《漁父》底八疵四患,也暗示人性本惡底意思。法家底排斥仁義,以人為勢利和私欲底奴隸,也是從道家思想而來,所差底只將道家虛靜無為底消極觀念轉而為積極的治世術而已。《韓非子?主道篇》底“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虛靜無事,以暗見疵。見而不見,聞而不聞,知而不知”,是從《老子》十四章“不見”、“不聞”、“不知”所轉出來底治術。又《揚權篇》及《呂氏春秋·審分覽·君守篇》所用底都是道家術語底法家化。《審分覽?任數篇》所出申不害底話:“何以知其聾?以其耳之聰也。何以知其盲?以其目之明也。何以知其狂?以其言之當也。故曰:去聽無以聞則聰;去視無以見則明;去智無以知則公。去三者不任,則治;三者任,則亂。”這明是道家思想。漢代儒法結合,而道家又包容法家,所以漢儒多染黃老色彩。甚至名家也附在道家化的法家裏頭,而被稱為“刑名之學”,或刑名法術之學。 [注釋:見《史記》底《申不害傳》、《商鞅傳》、《張叔傳》。]

戰國末年道家思想非常普遍,因為這種亂世哲學很適宜於當時底情境。那時道家底著作思想必很多,其思想底斷片如今散見於《呂氏春秋》裏頭。到漢初淮南王乃集成一部系統的書名《鴻烈》。從這兩部可以略窺當時道家思想底大概。

甲 《呂氏春秋》及養生說

《史記·呂不韋傳》載不韋為陽翟大賈,秦太子政立,尊他為相國,號稱仲父。當時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都以下士納客相傾。呂不韋以秦底強而不能禮賢下士為恥,於是也招致食客三千人。又因為當時諸侯所養底士多著書布於天下,不韋便使他底客人各著所聞,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余萬言,包羅天地萬物古今底事情,名曰《呂氏春秋》。書成,不韋把它陳列在鹹陽市上,懸千金於其上,說如有增損書中一字者給千金,至終沒有人能夠改易它。太史公亦稱這書為《呂覽》。事實上,這書是當時知識學說底總述,有些只是前人著作底節錄,故《藝文志》把它列入雜家。書中記儒墨道三家底學說特多,具道家思想底為《先識覽》底《察微》,《審分覽》底《君守》、《知度》、《不二》、《執一》,《審應覽》底《精諭》,《似順論》底《有度》、《分職》等篇。這書底編纂時期,在十二紀末篇《序意》裏有“維秦八年,歲在涒灘”底記載,注說“八年,秦始皇即位八年也,歲在申,名涒灘”,可知現在的本子與呂不韋當時所江底本子差不多。十二月紀恐怕比《禮記》底《月令》還要早。盧文弨說:“《玉海》雲《書目》是書凡百六十篇。今書篇數與書目同,然《序意》舊不入數,則尚少一篇。此書分篇極為整齊:十二紀,紀各五篇;六論,論各六篇;八覽,覽當各八篇。今第一覽止七篇,正少一。考《序意》本明十二紀之義,乃末忽載豫讓一事,與序意不類。且舊校雲,一作《廉孝》,與此篇更無涉,即豫讓亦難專有其名,因疑《序意》之後半篇俄空焉。別有所謂《廉孝》者,其前半篇亦簡脫,後人遂強相附合,並《序意》為一篇,以補總數之缺。然《序意》篇首無‘六曰’二字,後人於目中專輒加之,以求合其數,而不知其跡有難掩也。”這書底脫漏在這一點上最顯。其次如《有始覽·應同》說五德恐怕是漢人所增改。此外改竄底痕跡極微,可以看為呂氏原本。

儒、墨、法都是經世底法術,道只在自己生活底調護,所以在戰國時代道家有“養生”、“貴生”、“全生”、“衛生”等名詞,對於自己生活底調護至終分出兩條路,一是縱性,一是尊生。如楊朱一流底思想是縱性底一條路。這是要人反到禽獸式的生活,肯定滿足肉體的和感官的欲求是人生底自然狀態。生活無它,享樂而已。這種風氣在戰國時代最盛。當時以這說法為“全生之說”。這當然與倫理和法治思想相違,故為儒、墨、法諸家所攻擊。如《管子?立政論》說:“全生之說勝,則廉恥不立。”是怕人人縱欲妄行,男女無別,反於禽獸,以致禮義廉恥不能存立,人君無以自守。尊生底思想卻不主張放縱性情,是對於既得底生命加意調護,使得盡其天年。當時以盡天年為壽,即如病死也是橫死,故人當盡力調攝身體,享樂不可過度,然後可以免除病患。尊生底意義,簡單地說便是長生主義。《孟春紀·重已》說:“世之人主,貴人,無賢不肖,莫不欲長生久視,而日逆其生,欲之何益?凡生之長也,順之也。使生不順者,欲也。故聖人必先適欲。室大則多陰,台高則多陽,多陰則蹶,多陽則萎,此陰陽不適之患也。是故先王不處大室,不為高台,味不眾珍,衣不 [造字。火字旁,右邊為“單”]熱。 [同上]熱則理塞,理塞則氣不達。味眾珍則胃充,胃充則中大鞔,中大鞔而氣不達。以此長生,可得乎?昔先王之為苑囿園池也,足以觀望勞形而已矣;其為宮室台榭也,足以辟燥濕而已矣;其為輿馬衣裘也,足以逸身暖骸而已矣;其為飲食酏醴也,足以適味充虛而已矣;其為聲色音樂也,足以安性自娛而已矣。五者,聖王之所以養性也。非好儉而惡費也,節乎性也。”死是不可免的事實,聖人所要底是“終其壽,全其天”, [注釋:《仲夏記·大樂篇》。]使身心舒適,情欲有節,然後可以得壽。《孟春紀·本生》說:“人之性壽,物者抇之,故不得壽。物也者,所以養性也,非所以性養也。今世之人惑者多以性養物,則不知輕重也。……是故聖人之於聲色滋味也,利於性則取之,害於性則舍之,此全性之道也。世之貴富者,其於聲色滋味也,多惑者日夜求幸而得之則遁焉。遁焉,性惡得不傷?萬人操弓,其射一招,招無不中;萬物章章,以害一生,生無不傷,以便一生,生無不長。故聖人之制萬物也,以全其天也。天全則神和矣,目明矣,耳聰矣,鼻臭矣,口敏矣,三百六十節皆通利矣。此人者,不言而信,不謀而當,不虛而得,精通乎天地,神覆乎宇宙。其於物,無不受也,無不裹也,若天地然。上為天子而不驕,下為匹夫而不惛,此之謂全德之人。貴富而不知道,適足以為患,不如貧賤。貧賤之致物也難,雖欲過之奚由?出則以車,入則以輦,務以自佚,命之口招蹶之機;肥肉厚酒,務以自強,命之曰爛腸之食;靡曼皓齒,鄭衛之音,務以自樂,命之曰伐性之斧。三患者,貴富之所致也,故古之人有不肯貴富者矣,由重生故也。”又《仲春紀·貴生》引子華子說:“全生為上,虧生次之,死次之,迫生為下。故所謂尊生者,全生之謂。所謂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謂虧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虧生則於其尊之者薄矣。其虧彌甚者也,其尊彌薄。所謂死者,無有所以知復其未生也。所謂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獲其所甚惡者,服是也,辱是也。辱莫大於不義,故不義,迫生也。而迫生非獨不義也。故曰迫生不若死。”這裏分生活底等為四。六欲,注解作生死耳目口鼻之欲。生固然是欲;感官底享受也是欲;死有為義底死,有為生無樂趣而自殺底死,亦可以看為一種欲。故六欲皆得其宜,是不貪死,不慕死,不縱情於聲色滋味。尊生須舍去功名富貴,因為這些給人傷生底機緣很大。在戰國時代上流社會底物質享受很豐富,所以有這種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