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道家思想與道教(第3/13頁)

民與民相疑相爭都由於聖人為他們立仁義,作禮樂。人若順著自然,守著天地所賦與固有的性情,一切的需要本已齊備,何必再與外境交通,去要求什麽供給呢?民人相爭相攘至於死亡,都是因為他們底要求過於他們所需要底,後面又有一個強有力的聖人或國家去替他們出力,替他們維持,使他們遂意,於是貪得底心就發達到不可制止的地步。“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故“剖鬥折衡”是根本解決底方法,因為沒有人代人規定權衡,貪得貪利痛心也就消滅了。

生活要求簡易,欲望要盡量排除,就是道家所謂“葆真”底工夫。人一有了欲望,便想去求滿足,從欲而“得”,從得又想多得一些。欲得之心日盛一日,不安寧的生活因之而生。“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就是清心寧志底工夫。世間一切的作為都是根於“我想做”這個念頭來底,故越有作為,越多欲望。所得愈多,欲望愈大,對於所作愈不知足,而精神上底苦痛常敵不住獲得時底愉快。一不愉快,心便亂了。從需要方面說,所造作底愈多,需要之量也隨著增加起來。人本是可以簡易地過日子底,但因我們底祖先對於物質上底要求不已,以致形成今日煩瑣的生活,使人與外境底關系越來越深切,甚至有缺乏了些少便有不能生活底情形,《老子》說,“少則得,多得惑”(二十二)便是這個意思。譬如水是日用必需的,從前幾家共用一口井,所關系底板小,縱使一旦井枯了,還可以想法子,生活猶不致於受多大的累。今日住幾十萬人底大城市,水底供給集中了,從用水方面看固然利便得多,假使水源一旦斷絕,全城人民所受底痛苦比起從前用井底時代就大多了。故人民與公共事業底關系越大,越是危險,越發痛苦。生活越繁瑣,人物彼此底關系大有拔一發而動全身底光景,“有什佰人之器而不用”底話,正是為此而發。如我們今日用一副機器可當千百人底勞力,可是他已使千萬人變成物質及機械底犧牲了。“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五十七),也就是這個意思。是故聖人當使民無欲。無欲並非有欲以後用強力去壓制底意思,乃是根本地排除它,使人各樂其生而安其居。要這樣,才能保持“三寶”(六十七)。無欲故不爭,不爭故無傷害,而能“慈”。無欲故生活簡易,簡易故省物力,而能“儉”。無欲故靜,靜故謙讓,“不敢為天下先”而能長久。

明白了返到自然及簡易底道理,我們當再進一步去研究道家對於宇宙底見解。道家以為宇宙底進行即是“造化”底現象。世間一切事物都是由於一造一化循環地遷變,並沒有什麽成就。這就是《易》始於《乾》終於《未濟》底意思。造化本無全功,成就與失敗,禍患與福利都是互相循環底。我們所見宇宙底現象沒有一樣不是由造而化,由化而造,故可以說道只是不斷的造化。老子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五十八),莊子更進一步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無毀,復通為一”(《齊物論》)。成敗生死是存在天道與地道裏頭循環底造化。

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虛無恬淡,乃合天德。(〈以莊子·刻意》)

這與《易》所謂“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同一意義。所謂感應就是在虛無恬淡中理會造化循環之理,既然知道這個現象,事物底成毀自不能有何影響,來擾亂我底心神。

凡一種事情底成就皆有它底來由,並非由於一朝一夕之故。所謂“成功”或者是從許多失敗積下來底,或者是從許多小成功結成底。積涓滴成海,積沙石成山,積愚成智。但海有時也會枯,山有時也會平;今日之智,未必不是將來之愚:故成海成山成智底“成”只是相對的話,絕對的成就究竟不能得著。道之所以大,在乎虛空不積,雖積而不見,不理會其積。老子說:“三十幅,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十一)車行因於轂之虛空,而轂底自身並沒有車底功用。莊子更申明這個意義。

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帝道運而無所積,故天下歸。聖道運而無所積,故海內服。……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聖人休焉。體則虛,虛則實,實者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靜則無為,無為也,則任事者責矣。無為則俞俞,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