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騎兵的馬鐙戰術革命與北方民族政權轉型

到4世紀初,騎兵沖擊戰術最終發展成熟,其代表就是馬鐙的出現。騎兵沖擊戰術本來是中原騎兵為對抗遊牧族騎射優勢進行的創新,這種技戰術在發展成熟的過程中,也在向遊牧族“回流”。但遊牧族松散的政治權力結構導致其難以運用這種新戰術,必須實現政權模式的中原化,才能保證騎兵沖擊戰術的運用。這種戰術和政治的互動成為4—6世紀北方政權的一個鮮明特色。

第一節 關於馬鐙研究的學術史和考古證據

西方學界的“馬鐙革命”說

德國學者茨舍勒(R. Zschelle)和福雷爾(R. Forrer)於1896年出版的《馬鐙形制的發展》一書,最早對馬鐙的起源和傳播進行了系統研究。[1]該書認為,馬鐙首先由中亞草原的遊牧民族發明,並於中世紀時傳入歐洲成為當時的騎兵裝備。同時,德國學者十分關注騎兵(騎士)與歐洲中世紀“封建制度”(feudalism)的關系。海因裏希·布魯納(Heinrich Brunner)的《騎士義務與封建采邑制的產生》一文,論述法蘭克人的統帥查理·馬特(鐵錘查理)為了擊敗穆斯林等騎兵武裝,於732年決心建立一支騎兵部隊。他沒收了教會土地分賜給臣下,讓他們用地產收入購置馬匹、裝備,成為騎士階層,由此產生了“封臣制”,即歐洲的封建制度。[2]

法國學者列斐伏爾·德諾埃特(Lefebvre des Noëttes)最早關注了馬鐙對於騎兵作戰的重要意義。德諾埃特出身軍人世家,年輕時從著名的索米爾(Saumur)騎兵學院畢業,受過使用長矛和劍騎馬作戰的訓練。他在1931年出版《拴轡:鞍馬的歷史》一書,[3]主要討論挽具、馬掌和馬鐙的起源及應用。以往學者都是通過歷史文獻和考古材料研究騎兵史,德諾埃特則具有親身體驗,觀察方式更加獨到。他認為,馬鐙使騎士和戰馬更緊密地聯結在一起,騎士從此可以將長矛牢牢夾持在右腋下,利用戰馬沖擊的速度刺殺對手,由此形成了中世紀經典的騎士戰鬥模式。

美國學者林恩·懷特(Lynn White)將“馬鐙改變騎兵戰術”和“騎兵造就歐洲封建社會”兩個論點結合起來,形成了“馬鐙造就封建社會”這個貌似新奇的結論。他以布魯納的論述為基礎,推斷查理·馬特於732年組建的騎兵為馬鐙騎兵,並將此作為歐洲封建制的開端。[4]懷特在1918—1924年間就學於美國加利福尼亞軍事學院。當時該學院的課程相當陳舊,學員們接受了大量騎術訓練課程,包括騎著沒有鞍、鐙的光背馬進行集團沖鋒。懷特表示這種經歷非常痛苦,所以他格外珍惜馬鐙帶來的便利和舒適,由此對德諾埃特關於馬鐙的結論產生強烈共鳴。[5]

坦率地說,懷特與前代學者相比創新之處並不大。但“馬鐙造就封建社會”的說法顯得過於誇張和新奇,所以此後談論馬鐙、騎兵與西歐封建制的學者,大都將懷特作為這個話題的開創者對其進行批評或支持,德法學者的開創工作則少有人關注。學者們對懷特的質疑主要是馬鐙在歐洲普及的時間、查理·馬特的軍隊是否以馬鐙騎兵甚至騎兵為主等等,關於馬鐙對騎兵作戰的具體影響,也就是德諾埃特首先提出的這個問題,學術界則普遍接受。

本書並不涉及歐洲封建社會的問題,只關注騎兵裝備與戰術的關系,所以主要關注德諾埃特和懷特爭議較少的那部分學術成果:馬鐙對騎兵作戰的作用。中國學者顧準已經翻譯了懷特著作的部分節文並做了點評,所以本書盡量引用顧準先生的譯文,對顧譯有異議處用腳注出釋:

在有馬鐙以前,騎者的座位是不牢靠的。馬嚼子和刺馬距可以幫助他控制他的騎乘;沒有馬鐙的鞍子可以固定他在馬上的位置,可是他的作戰方法還是受到很大的限制。他原初是一個運動迅速的射手和投槍手,劍戰是受到限制的,“因為沒有馬鐙,你那位揮劍的騎士,當他出色地大揮轉他的劍猛砍他的敵人的時候,只會落得一個打不中敵人卻自己翻身落地。”至於說到用長矛,在馬鐙發明以前,它是在臂膀末端揮動的,打擊力量來自肩膀和肩肌。馬鐙使力量大得無比的一種打擊方式成為可能,雖然馬鐙並不要求這個。現在騎者可以穩穩地橫矛於雙臂與軀體之間來攻擊打他的敵人,[6]打擊不僅來自他的肌肉,而且來自他本身和他疾馳前進的騎乘的聯合重量。

馬鐙,除了由鞍韉和馳驅所提供的前後兩方的支撐之外,[7]又加上了側面的支撐,於是有效地把馬和騎者溶合成為足以發揮前所未見的強力的一個單獨的戰鬥單位。戰士的手不再直接用於打擊了,它只用來指導打擊的方向。馬鐙就這樣用馬力代替了人力,無限量地加大了武士損害他的敵人的能力。無需什麽準備步驟,它立即使馬上白刃戰成為可能,而這是一種革命性的新戰鬥方式。[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