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桓溫對前燕的北伐

第一節 南方對北作戰的地理因素

水運、河流與季節

在4—6世紀南北政權之間的戰爭中,江河並非只起到了分割南北的作用。作為交通運輸手段,水運在前現代戰爭中發揮著重要作用,特別是對於南方政權。江南水鄉的居民生活多依賴舟楫,所以南方軍隊在北伐中,也更多借助河流進行後勤運輸,甚至是作戰部隊的進軍也依靠艦船和水軍。除了慣常的生活習慣,這還和南北方的自然物種差異、兵種差異有關:南方政權控制的區域多非馬、牛等力畜原產地,所以缺乏拖曳車輛的牲畜(長江流域固然多水牛,但水牛不適應北方的寒冷和幹旱,所以在淮河以北的戰場上作用有限)。

另外,南方政權缺少騎兵,也使其軍隊後勤更多地依賴後方運輸,而不能靠在戰區征集(搶劫)糧食。騎兵行動速度快,在同樣時間內搜索的區域要比步兵大得多,所以便於在戰區搶劫物資、因糧於敵,但這個優勢只屬於北方軍隊。這也迫使南軍更重視運用河流進行水運。

與水運相關的是季節問題。到冬季,北方(淮河以北)河流封凍無法航行。北方降雨量較少,且集中在夏季。只有在雨季漲水時,北方河流才能保證航運所需的水量。所以南方軍隊的北伐多選擇在夏季進行,且即使在雨季,也往往需要采取人工手段,如修築堰壩,使自然河流改道等來提高航道中的水位,保障通航。當然,除了水運,南軍選擇夏季北伐還有其他方面的考慮:南方人多不適應北方冬季的嚴寒;北方河流封凍之後,也不能用作防範北軍騎兵的天然屏障(黃河在這方面比較明顯)。這些因素都使得南軍北伐盡量集中在夏季,避開嚴冬。

東晉十六國的百余年時間裏,北方局勢經歷了數次激烈變動。石趙王朝、前秦王朝的崩潰都引起了北方的長期混戰,給南方軍隊提供了北伐契機,所以東晉軍隊曾數次將戰線推進到黃河。到南北朝時,雙方對峙僵持的局面相對穩定。北魏政權統治北方的百余年時間裏,逐漸將南北交界線從黃河推移到淮河。同時,北方經歷過兩百多年的民族融合,因政局動蕩而發生全面的社會崩潰情況已經難以發生了,所以在北魏政權崩潰,北方陷入動蕩時,南方蕭梁政權的北伐亦難有作為,而很快呈現出東、西魏與南方政權對峙的局面。

關於魏晉南北朝時淮河與長江、黃河流域的漕運(內河航運)問題,王鑫義先生曾有專文論述,他比較系統地梳理了淮河溝通長江、黃河的諸河道,以及這些航道在南北方戰爭中的運用情況。[1]故本編的論述重點並不在這些航道本身,而是以東晉時期的幾次大規模北伐—桓溫征前秦、前燕,劉裕征南燕、後秦為例,從戰略角度探討南軍在北伐中如何綜合利用內河航運、季節等因素,以及這些外部條件對戰局產生的影響。

江—淮、黃—淮水系與南北戰爭

南方軍隊北伐都要自長江進入淮河,再從淮河流域北上進入黃河。自春秋末期吳國就開鑿了邗溝,溝通長江和淮河水系。在東晉南北朝時,這條江淮運河一直可以使用,南軍艦隊自江入淮,都是循這條河道。進入淮河後再溯泗水到彭城,有兩條河道通向黃河:向西偏北是汴水,通往黃河滎陽段的石門水口;向正北方溯泗水而上,可輾轉進入濟水,駛入黃河。下面對這兩條航道在東晉之前的情況做一簡單介紹:

溝通黃河和淮河的水系比較復雜。黃河在流出豫西山地之後,自滎陽以東都是廣闊的平原,少有山地約束。黃河含沙量大,河床淤積迅速,所以河道在平原上發生過多次南北擺動,向北流可入渤海,南流可入黃海。且黃河在滎陽以下河段經常分流出若幹“支津”[2]。這些支津或與幹流並行注入渤海(如濟水),或向東南匯入泗水(如汴水、荷水等,詳見下文),再與之一起注入淮河。自戰國以來,人們出於灌溉、航運需要,經常對這些黃河支津進行人工疏浚或改道。由於黃河水含沙量大,這些支津也經常淤塞、廢棄和改道。特別是在魏晉南北朝時代,因為分裂動蕩,河道缺少人工維護,淤塞情況更為嚴重。在南方政權北伐時,往往先要對航道進行人工疏浚開掘才能使用。而開掘河道的工作受戰局影響,多難以按計劃進行,反過來又影響戰事的成敗。在桓溫和劉裕自淮河入黃河的北伐戰爭中都曾遇到過這種情況。

自東漢以來,在溝通黃、淮的航道中,汴水地位最為重要。自彭城通往洛陽,以汴水最短、最便捷。因其溝通淮河和京師的漕運價值,在西晉統一時代,汴河在人工疏浚之下都可通航。280年西晉滅吳時,王濬艦隊自益州駛出三峽,杜預便寫信鼓勵他:“便當徑取秣陵,討累世之逋寇,釋吳人於塗炭。自江入淮,逾於泗汴,溯河而上,振旅還都,亦曠世一事也。”[3]這裏“自江入淮”,是走邗溝航道;“逾於泗汴,溯河而上”,則是從淮河駛入泗水,到彭城時轉入汴水,至石門進入黃河,最終進入洛陽。這說明當時這條航道是暢通的(當然,邗溝、汴水等航道水量有限,難以通行大船,王濬艦隊中體型較大的戰艦是無法通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