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裏的異鄉人安·蘭德自由理念的非美淵源(第2/7頁)

安·蘭德後來描繪自己的早年生活,酷似納博科夫在《塞巴斯蒂安·奈特傳[7]》中嘲笑的那位傳記作家。他們都一味誇張俄羅斯帝國的封閉、專制、壓抑,迎合西方普通民眾對俄羅斯的妖魔化想象。她留在蘇聯的妹妹諾拉對此極為反感,尖刻地指責阿麗薩醉心於塑造自己的光輝形象而厚顏無恥地篡改歷史。蘭德甚至說自己厭惡俄羅斯的一切。如前所述,這當然並非事實。她從來沒有完全擺脫俄羅斯的精神氣質,正如她從來沒有喪失對俄國古典音樂的熱愛。她少年時的俄羅斯帝國當然不是她筆下的模樣。這裏沒有英美那種正規、合法的政治自由,卻有(或者不如說,刺激了)奇特、非法的思想自由,且思想激蕩的程度無疑遠遠超過波瀾不驚的英美主流社會。正因為法律是專制的,所以社會對違法者格外寬容甚至同情,以至於意識不到反政府與反社會的差異;正因為思想不可能付諸實施,不可能通過現實後果判斷其優劣,所以公眾只能根據思想的徹底性、抽象性和邏輯自洽性下結論,政治哲學一再淪為審美偏好的附庸。

這種思想氛圍對蘭德的認知結構塑造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即使在移民美國以後,她都很難改變俄國知識分子的習慣:著書立說,強調理論的徹底和邏輯的正確,攻擊其他不夠徹底和正確的理論,卻不大考慮社會和政治活動的最大投入-效用比,而後者是美國政治經紀人最關心的問題。用俄羅斯知識分子的術語說,她缺乏有機性。跟她思想接近的美國人肯定會積極參加社區和教會的活動,自然而然會被推舉為地方領袖,最後多半會在政治史上留名,但卻很可能除“健全常識”以外,創造不出任何值得一提的著作或理論。相應地,美國公眾對知識分子及其理論也沒有多少尊重——這兩者受到英雄或先知式的崇拜,總是發生在缺乏政治自由的地方。可以說,這是自由社會和非自由社會的標志性差異。以下的評價對蘭德大概不算不公平:她是熱愛自由的思想家,卻是民主社會的局外人;她的生活始於俄國準知識分子的小圈子,終於美國知識分子和準知識分子的小圈子,很少出圈;兩國的主流政治社會對她來說都僅僅是背景,無論在哪個國家,她都是異鄉異客。

阿麗薩(蘭德)自幼夢想成為文人,十歲就開始寫作,畢生不渝,明顯懷有超乎功利的寄托。這種理想在俄羅斯非常典型,因為專制國家的國民更重視崇高的觀念,也更鄙視市儈的計算。她從來無法設想一個沒有讀者的世界。蘭德和納博科夫從小都在斯托由寧(Стоюнин)私立學校(等於現在的小學和中學合校)上學,教員包括文學家吉皮烏斯(Zinaida Gipius,1869—1945)和哲學家羅斯基(Nikola Lossky,1870—1965)——二者都是俄羅斯白銀時代的名士。學校創始人斯托由寧夫婦是大文豪費奧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朋友,也是俄羅斯自由派的中流砥柱。學校水平高,收費貴,思想自由,男女合校,不執行限制猶太人的官方政策,當然也不執行思想審查的官方政策。阿麗薩來到這所學校,就是猶太家庭重視教育的證明。當時的大多數俄羅斯東正教家庭肯定會認為,女孩子讓本村神父教一點讀寫算就蠻不錯了。京城精英學校的學費足夠讓他們在老家造房、買地、買馬,像老爺一樣過好日子。

如果把這些情況翻譯成中國人理解的語言,那就會是下面這樣:安·蘭德從小在蔡元培舉辦的中(小)學讀書,朱自清和俞平伯給她上課,白先勇是她的同學。他們的學校實行男女合校比牛津和哈佛早六十年,英國國教會絕不會允許的各種異端思想在那裏都可以暢通無阻。革命後,流亡者蘭德向美國聽眾嚴厲譴責舊中國的愚昧、野蠻、落後、壓抑、背離國際主流文明。她的聽眾大部分是中西部農民子弟,他們的中小學教師就是本州島神學院培養出來的牧師。州立大學以本州島引為自豪的農學和工學為主,人文學科幾乎是空白。他們的家人和朋友都是正直誠實、讀書不多的基督徒,不大能區別達爾文主義者、社會主義者和信奉無神論的古羅馬皇帝,只是模模糊糊地覺得這些人都不講道德。他們聽完蘭德的講座,深深感到生活在自由文明的美國是多麽幸運的事情。老同學白先勇聞訊,笑得滿地打滾。

阿麗薩的文學生涯從十歲就開始了。像所有的文學新手一樣,她這些小說都有幾分自戀的色彩。然而,有一點值得注意:小說的主人公是英國人,故事充滿了針對英國的認同感和愛國主義。伍德豪斯(Pelham Grenville Wodehouse)、吉蔔林(Kipling)和薩基(Saki,原名赫克托·休·芒羅[Hector Hugh Munro])那種近乎玫瑰色的“英格蘭品質”崇拜彌漫全書,沒有露出絲毫破綻,能讓讀者想到作者可能是外國人。這些作品如果放在《海角一樂園[8]》作者的名下,大概不會引起任何懷疑,沒有什麽能讓人聯想起俄羅斯或猶太人那種揮之不去的陰郁、深邃的背影。即使在日後更加成熟的作品中,蘭德這個特點也始終不渝。這是一個異鄉人的作品,她的家園永遠不在她生活的地方。她的認同指向她最缺乏經驗認識的地方,因此總有一種強烈的平面感、油墨未幹感。她的理想國始終是一個沒有陰影、沒有縱深的地方,觀念的投影多,經驗的血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