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系

提到關系這一名詞,我們就可以立即想到私人關系、家庭關系、利害關系、性關系、金錢關系、外交關系、鄉土關系、人身關系、多重關系、雙邊關系、直接關系、微妙的關系、緊張的關系等等。

關系可能表示不期而然的影響。例如說“關系重大”。關系也可以概括一種看來好像合法而實際又非法的交往。例如最近有不少外人在中國做生意,看到中國政府好像什麽事情都管,卻沒有一定的法則。一項提議希望提早通過,免不得要走門道,或者托人送一批禮物,這樣也可以稱為“找關系”。

這樣一來,關系(guanxi)這個名詞可以不時在外國報紙上看到,幾乎成了英文所吸收的外國詞語之一,有半公半私,介於合法與非合法中間地帶的模樣,其所以不能全部稱其不合法,乃因直到最近中國才由農村社會改進而為工商業為主體的社會。農村社會裏人與人的關系為單元,你與我打交道,通常不影響到第三者。工商業社會裏人與人的關系為多元,如果你我私自打交道,甚至可以間接危害第三者,甚至可以使他虧本破產。

目下關系占這樣一個重要的關鍵乃是社會全面改造,事屬創舉,立法工作還沒有完全趕上社會的行動;或者社會雖已改造,也並不是所有支持的因素都全部在位,而做事的人也甚可能有因循舊習慣的趨向。

我常常說,英國在17世紀和中國的舊社會有很多相像之處。當日的英國也剛由農村社會進展到工商業社會。且17世紀英國的外交,大概無非王室與其他王室的交往。稅收一般取包辦制度,財政也無法公開。所以致富的捷徑,一是做官,一是替國王當采辦(Purveyor),國王宮廷裏經常大開筵席,每年所用的豬羊動輒以數千頭計。所用品目與酒類,全以數目分配於各地區承辦。所付價格一般只有民間物價四分之一。所以這安排就成為承辦人牟利的淵藪,要取得這些職位,主要的在成為國王的佞幸,這也就是憑借關系——走後門。所不同的當日英國並無政府本身經商的情事。還有一個維持關系的辦法,則是政府首先通令禁止經營某種事業,以後卻又授權,某某私人可以例外,這樣無異於頒發專利的特權。

可是這並不是說:英國既然曾如此,今日中國也如此,情有可原。17世紀的世界公私不分不能算作特殊情景。況且縱如是,英國民間已因之提出抗議,為內戰爆發日後嚴格限制王室權力原因之一。今日中國的經濟改革,無從避免內外的協助合作。若是當中非正規的行止依然泛濫,可能為成敗的關鍵。所以今日大陸有意嚴厲地肅清貪汙,包括杜絕這些走後門引用關系的行徑只是事理之當然。

在歷史上說,在關系上分出公私的界限,嚴厲執行,始自商業性格的國家已不容疑問。13世紀的威尼斯,可算世界上最早以商立國的城市國家。她的法律即已禁止她的統領(Doge)廣泛接受內外的禮品,所收外國的禮品限於蘋果、櫻桃與螃蟹。今日美國的總統可以接受外國的禮物,但是必須登記,算作白宮所有,不能由總統據為私人的所有物,也是緣於杜絕非正常關系的用意。

上面提及的乃是不正常的關系。此外經常的一般的關系,無人沒有,無日無時沒有。我們各個人有生之日不能避免與外間的接觸。很少的例外,一經接觸,就可能產生關系。既有關系牽涉,也經常激動情緒。做夢即系情緒透過下意識的一種表露。夢中的對象通常是我們自己熟悉的人,借著夢景我們表示自己的思念、懷慕、追悔、嫉怨、恐懼或者仇恨。縱是一個人決心做隱士,與外界絕緣,也是因為與外界發生關系感到不愉快,退卻之後,閉戶自恃的一種反動。並非最初即由我自己做主,自始至終即保持一個一塵不染的決心。陶淵明因為不願意“為五鬥米折腰”才作《歸去來辭》,並且也因為具有“攜幼入室,有酒盈樽”的家庭關系,才放棄“以身為形役”的雇傭關系。這樣一來,我們白天做人,晚上做夢,都無從避免關系。我在密歇根上學的時候,有一位毛爾教授(Welledey Maurer)他就提倡所謂個人(individual),全系虛構。如果各個人果真存在,也不過是一種觀念,並非實體,他的說法亦即著重我們無從與關系絕緣的見解。

在各種關系之中,以以下三種最為重要。一是生存的關系,王羲之作《蘭亭集序》即標榜著“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可見得希望保持自我(self-preservation)是人類共通的性格。第二種關系乃是性關系。孟子說“食色性也”,把男女間的情欲與飲食擺在一起。以後中文“性”之一字與英文的sex等量齊觀,看來緣由在此。第三種關系乃是經濟關系,概括言之人類首先即希望保持生存的權力,次之生育繁殖,繼續下去更要豐衣足食。連孔子也說:“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可見得在正常狀態之下,一個人應當去追逐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