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系(第2/8頁)

因著以上三種關系的需要,齊宣王在孟子面前招供,他自己一生有三個大毛病:“寡人好勇”,他喜歡打仗。接著又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他喜歡在異性跟前找快樂。還有“寡人有疾,寡人好貨”,他喜歡搜羅金銀囤積物資。孟子因著齊宣王之坦白,也就告訴他,這三點都是一般人的欲求,沒有什麽了不得。只要國王以百姓為重,在追求這類欲求時不忘記以全民福利為本位,並不妨礙他的王業。

而且歐洲在19世紀產生了三個大思想家。他們各以科學方法對上述三種關系作過個別的解釋。達爾文(Charles Darwin)是生物學家,著有《天演論》(原文如此。——編者注)述及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自然程序。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創立心理分析學派,發現了下意識(subconsciousness)的力量,尤其注重性的推動力(Sexual drive)在人類行為中所產生的作用。馬克思(Karl Marx)提倡唯物史觀:歷史的重心在物品的生產方式與分配方式。

如果齊宣王和孟子在公元前3世紀的一段對談,不期而然的在19世紀末葉獲得了西方思想家作釋注支持,為什麽齊宣王喜歡打仗?你去問達爾文吧。他為何又好色?去問弗洛伊德吧。(聽說他聞名較遲,他的《夢的解析》出版於1900年。)為何他尚且好貨?去問馬克思吧,即此人類最基本的三種關系都有了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實證”。有些歷史家就提及:人類的思想史到了19世紀的末年卷入物質主義的最高潮。

我們回頭檢閱中外文學作品,也發現上述的三種關系構成了各種小說與劇本不可或缺的題材。《西廂記》與《傲慢與偏見》可算采用單元題材,彼此都以男女關系作寫作的重點。《玩偶之家》雖然在提倡女權,但是娜拉的丈夫叫她“我們的小松鼠”,又以她獨自出外向人借債為不名譽,也就沾上了男女關系與金錢關系了。文學作品所敘述的橫寬與縱深加長放大,三種關系掛鉤的機會愈多,讀者很容易地看出荷馬所作史詩,就概括了以上三種關系。

我們再看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提到借款逾期不還,貸方依約有權割去借方身上的一磅肉。這故事象征式地寓意於高利貸之可怕,也將一切責任推給猶太人。兩方的交惡近於戰鬥狀態,涉及生死關系。而實際情形也確系如此。我們在歷史中可以找出威尼斯排斥猶太人的紀錄。好幾次還不許他們在島上居住。劇中以主角波西亞女扮男裝在法庭做律師。我不知道何以女扮男裝在戲台上有特別的性之吸引力,也不知道這種傾向心理上健全與否,總之這也是《威尼斯商人》劇中特色。當然劇中也提及進出口商冒險經營,可能船貨漂沒。即此戰鬥、性愛和經濟關系都牽拖上了。

我們一般觀感:男動女靜。男人對外,女人當家,在中世紀尤然。也在這種條件之下,獨出的女性,打破這種規範,也特別有她們的魅力。《麥克白》以謀殺國王鄧肯為題。麥克白本人只能打硬仗,謀殺不是他的專長,整個計劃由麥克白夫人籌謀,最後也由她以匕首完成。劇中也表示她在不斷地洗手,大概行兇時血濺指掌,她雖洗而終不能滌除內心的罪咎。劇中無直接提及經濟關系之處。但是鄧肯與麥克白分為堂表,國王被弑,麥克白繼承王位,則富貴利祿是謀殺的動機,也是劇中主題。

這樣一來,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寡人好色與寡人好貨,既是人類共通的欲求,也透過古今中外的經驗,成為了文藝工廠裏的基本原料。《戰爭與和平》洋洋一千四百多頁更有機會充分使用這些原料。說及戰爭,書中就請拿破侖親自登場。波羅丁諾(Borodino)一役,炮彈在讀者耳旁橫飛。陣亡的當場身首異處,受傷的面目變形,雖將官亦可當場被俘。在講到男女關系,則這部小說無異於《19世紀前期帝俄貴族婚姻史》。內中有一打以上重要的角色,年輕男子都為軍官,女子也全有公主郡主的頭銜。他們相互的求婚、議婚、拒婚、騙婚、悔婚、離婚、重婚。也有男子疑惑妻子外遇,與傳說的情夫決鬥之情節。拿破侖入莫斯科,這城市被焚之後,各人家業有了急遽的改變,他們與她們的關系也要經過一度調整。托爾斯泰具有氣魄,他的手藝(craftsmanship)卻又精致綿密講到經濟,現代讀者不難在這篇小說之中窺見當日工資與物價。

文藝作品愈接近於我們的時代,上面提出的三種關系——生死、男女與經濟——摻入的成分愈為明顯。帕斯捷爾納克(Boris Pasternak)所作《日瓦戈醫生》(Doctor Zhivago)內中女主角樂娜一生有關的三個男子就分別代表這三種關系。她的丈夫——她叫他帕沙,做革命黨,發傳單,後來戰事爆發打沖鋒,在內戰中更成為紅軍裏的將官,無疑的是為好勇。樂娜的繼父——實際也是母親的姘頭——維克特——律師出身,侵犯了她的童貞,為人尖鉆,到處打算盤,總是占便宜,可稱為好貨。只有日瓦戈醫生,細膩體貼。雖在冰天雪地之中仍在作詩贊美她。只是與她同居,也拋棄了自己的妻子,可稱為好色。只因為世局的動蕩,才把這樣三個各走極端的男人擺在一個女人的面前。